智子因為這些事而困惑混沌,思緒紊亂,以致於連吃早餐時也精神恍惚,提不起勁。待她用完餐,女傭收拾好餐具後,秀子提著一籃毛線編織,以體貼的口吻說道:「智子小姐。」
不喜歡浪費時間的秀子,只要稍有空暇,毛線總是不離身。一人獨處時自不在話下,就連指派命令僕傭,或與客人應對時,手上也不會著,始終靈巧地轉動著棒針打毛線。編織的針法記號猶如跑馬燈新聞似地,隨時在她的腦海中無聲地滑動著。
—繞針、收針、下針、下針、下針、兩針一次、下針、繞針、收針、繞針、下針、下針、下針、兩針一次、繞針、下針……
如此便完成一組編織花樣。倘若不讓她打毛線,就如同盲人失去拐杖似的,會令她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自處。
「智子小姐,」秀子兩手不停地搖動著棒針,開口說道:「妳這麼沉吟半天不發一語,不行喔!……這件事早已決定,何況東京的令尊一定不會虧待妳呀!」
「嗯……」
智子的態度沉穩而內斂。即便心中疑心困惑、焦煩擾燥,她在人前也絕不會表現出慌亂的神色,更別說是語無倫次了。因為家教告訴智子憂形於色是懦弱的行為,況且她的自尊心亦不容許。然而即便如此,昨天居然……
智子這時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想問秀子有關昨天那個怪法師的事。不,其實打從昨天傍晚返家後,智子對此便念念不忘,不知多少次想開口問清楚這件事。可是又怕這麼一來,就得說出自己曾去過鷹喙斷崖,以致遲遲問不出口。這時,智子依舊沒有勇氣開口提問,因而錯失了機會。
智子堆起靦腆的微笑說道:
「我真的很懦弱。我當然明白這是早已決定的事,現在做什麼都無濟於事……再說我並不排斥去東京生活,甚至還挺嚮往的。不過……一想到要和長久分居兩地的父親一起生活,就覺得怪怪的!」
「沒辦法,因為這是令堂的遺囑……她希望妳滿十八歲時,能搬到東京去……」
秀子的語調依舊沉穩,手中的棒針也始終忙個不停。
如果各位讀者根據筆者截至目前的描述,誤以為秀子是個長相平庸、心胸陰險而不懷好意的婦人,那可就大錯特錯。
事實上秀子是個相當娟麗的美女。與其說是美人,毋寧說是優雅洗練更為貼切。她的皮膚白皙,天庭飽滿,雙眸散放著聰慧的光芒。就日本人而言,她的體格高挑,經常穿著剪裁合身的洋裝。自從琴繪去世之後,她就堅持只穿色的洋裝,掛在胸前的墜子上了銀鎖,祕藏著琴繪年輕時的照片。不過這是屬於她個人的祕密。
「而且……」
秀子依舊泰然自若地說道:
「雖然說是和令尊同住,我們也是住在別棟的廂房中。那可是間豪華的宅邸,宛如皇宮一般。」秀子曾在四月底去了一趟東京,考察過智子即將入住的新家。
「父親想必是個大富豪哦!竟然為了我,特地蓋新房子……」
「是啊,是啊,這當然……」
智子猶豫片刻,忽然了心地開口問道:
「老師,其實我已經決定到東京去了。一方面是母親的遺囑,另一方面父親也希望我去。可是有一件事讓我有些顧忌。就是……文彥少爺。」
「……」
「老師,文彥少爺究竟是怎麼樣的人?父親之前也來過好幾次,但我唯獨未和文彥少爺見過面。好奇怪喔!沒想到我竟有個素昧平生的弟弟。」
「智子小姐,」秀子依然低著頭說道:「有關文彥少爺的事,我不方便說什麼。最好還是妳親自和他本人見面後,再自行判斷。」
智子瞄了秀子一眼,彷彿想從她臉上找出答案,卻又馬上打退堂鼓似地說道:
「不知道文彥少爺幾歲了?虛歲是……」
「十七歲。足歲則是十五歲又幾個月……」
「以虛歲來說,他小我兩歲呢!」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秀子仍舊忙著搖動棒針打著毛線,智子一言不發地凝視著她的指尖,這時不知何處傳來叢樹鶯的啼鳴聲。
隔了半晌,智子再次心平氣和地開口說道:「老師,外婆的情況如何?」
「她很好啊!只是這陣子忙著打包行李,有些疲累而已。老夫人雖然硬朗,但畢竟上了年紀了。」
「我很捨不得外婆呀!這麼大歲數,還得離開熟悉的家園,搬到全然陌生的環境生活。」
「是啊!不過總比和妳相隔兩地來得好吧!倘若和妳分離,只怕老夫人連一天也活不下去!」
「嗯,我也一樣啊!就是因為外婆和老師都會和我一起搬過去,我才下定決心的。」
智子年滿十八歲後要搬到東京的父親身邊,其實是早已決定的事。然而之所以忽然連外婆氏及家教秀子也要一同北上,原因固然很多,但是最主要的理由在於大道寺家已不若當年興盛。戰後大道寺家族連逢噩運,使得家道逐步沒落,到了今年更是快速衰敗,終於面臨束手無策的局面。於是大道寺先生只好資遣僕傭,暫時關閉這間宅邸,將一家人接到東京居住。
智子一邊觀察秀子的臉色,一邊卻猛然想起似地起身說道:「老師,我想去跟外婆請安。然後……」
智子顯得有些躊躇不決:「我想將這屋子好好地再看過一遍。因為馬上就要離開了。另一側的廂房也要……」
秀子抬頭看看智子,似乎不覺有異,只叮嚀道:
「可以啊,妳這就去吧!不過可要盡早回來喔!說不定今天就會有人來接我們呢!」
「嗯,我很快就回來。」
智子取下廂房的鑰匙,感到些許內疚。不過另一方面,滿腔的好奇心與冒險精神,也令她心癢難耐,躍躍欲試。今天她說什麼也要放手一搏。
來到外婆房間,床上空無一人,不見她的身影。
「咦?外婆上哪去了?」
不由自主地走向迴廊的智子,卻望見令人心痛的畫面。
外婆獨自穿梭在遠處的山茶花林間,她在每一棵茶花樹前駐足,時而撫觸葉片,時而摩挲枝條。儘管智子什麼也聽不到,不過她認為外婆正和每一棵茶花樹對話,感謝它們長久以來的辛勞,並依依不捨地珍重道別。
智子忽然心頭一陣灼熱,只想飛奔到外婆身旁緊緊相擁,同聲哭泣。不過,她當下改變主意,急忙轉身離開,穿越昏暗綿長的迴廊,來到廂房的入口。這個廂房雖然有獨立的大門和玄關,可是另有一條走廊和正房相連接。
走廊的盡頭是一扇能左右對開,但終年上鎖的摺疊門。這扇門的鑰匙始終掛在隔壁的飯廳牆壁上,智子此時正從飯廳取出這把鑰匙。
拉開摺疊門,彷彿來到另一個世界,原本瀰漫著傳統舊式腐朽頹廢氣息而顯得質樸土氣的日式房舍,只因一扇折門的開啟,忽然轉身變成絢爛奪目的唐風世界。
房間裡滿是精雕細琢的雕刻,浮艷俗麗的色彩繪飾的家俬,以彩繪玻璃描繪唐朝美女圖樣的窗戶,以及用金線銀絲刺繡成飛龍圖騰的赭紅色窗簾。雖然每樣東西都顯得老舊暗沉,卻依然得以從中嗅出過往的繁華盛況。噢!想想那些外國人當年在這個房間裡恣意縱情的情景!
然而,智子對這一切毫不在意。她飛步穿越兩三個房間,最後在掛著厚重赭紅色布幔的牆壁前方停住。
智子左右張望、豎耳細聽遠方動靜,確定四下無人,才從胸前掏出一把老舊的大型鐵鎖。啊!就是這把鎖,讓智子鼓起勇氣進行今天這趟冒險行動。
這是發生在兩三天前的事了。智子在後山的歷代列祖列宗墳前行禮道別,慎重其事地在每一個墓碑前拜別辭行,而且特別對某個位在角落的墓碑跪地叩拜。這是座奇特的墳墓。墓碑上除了在背面刻有「昭和七年十月二十一日亡」一行字外,不見其他任何一個字。
不過智子卻本能地知道這是自己親生父親的墳墓。她無時不忘小時候,母親經常在這個墳前暗自啜泣,同時再三叮囑她要小心維護這座墳墓。
智子在這座墳前跪拜了好一會兒,忽然注意到有隻松鼠在墳邊上的山茶花樹根下的小洞穴裡忙進忙出的。
「唉呦!松鼠竟在這種地方築窩……」
智子好奇地朝洞穴裡瞧,只見裡面有個奇怪的東西。
咦?那是什麼……
智子感到不可思議。當她將手塞進洞穴中,硬拉出一把巨大的鑄鐵鑰匙時,頓時大驚失色。
「喔,原來是這個。想必這就是能夠打開上鎖房間的那把鑰匙,原來媽媽將它埋在這裡呀!」
這麼說來,記得曾經有人說過種植這株山茶花的正是母親。還說當年這座墳墓才剛蓋好,母親就立刻種下這棵茶花樹。……哦!母親那時候就將這支鑰匙埋在山茶花樹根底下。……智子一陣暈眩。
現在,智子手上正拿著這把鑰匙,佇立在赭紅色布幔前。
智子再次調整呼吸,屏氣凝神,確定四下無人後,戰戰兢兢地伸手撥開布幔。這時,映入眼簾的是雕刻著巧奪天工的鳳凰圖樣的大型兩片式門扉,門上牢牢地拴著掛鎖。
智子小時候就經常幻想著這扇門後的樣子,因為這扇門打從智子出生後,就未曾打開來過。不、不,其實早在智子出生幾個月前,這扇門就以巨大的掛鎖鎖住,從此再也沒有開啟過。
上了鎖的房間……
這個房間曾激發了稚幼的智子無比的好奇心,然而無論她如何向母親、外婆和秀子詢問這個房間的事情,或央求開門讓她瞧瞧房內,始終都得不到正面答覆。總是對智子有求必應的她們,一遇到這個房間的問題,便對她的要求相應不理。她們還再三叮嚀智子,不但不能有想看房間的念頭,甚至不能對外人洩漏這個房間的存在。然而,智子現在正準備打開這道房門。
「是這把鑰匙不好,是這鑰匙引誘我使壞的。只要這把鑰匙開不了鎖,我就可以不做虧心事了……」
但是,鑰匙卻正好吻合,掛鎖應聲開啟,事到如今,已無退路。智子推開房門,畏畏怯怯地窺探房內。每扇窗戶都覆蓋上密實的百葉窗簾,房間裡一片漆。智子摸索牆壁找到電源開關摁下,天花板上的中式宮燈霎那間亮起,這些裝潢當然是琴繪父親鐵馬在世時設的。
智子迅速瀏覽了屋內的陳設,似乎並無特別之處。房間裡一樣擺滿了鑲飾著繁複雕刻與濃豔色彩的各式家具。這是間寢室,一張大床擺放在對側的牆邊上。房間正中央有一張大桌,桌子兩旁面對面擺放著兩張椅子,一張長型貴妃椅置則放在屋內一隅。想當然耳,清一色都是中式風格的家具,智子站在那扇左右對開的房門門口,就連窗戶上都鑲著精巧細緻的中式蔓藤花草圖案的鐵格子。
這個房間對本篇故事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之後必會詳述,現在僅描述當時映入智子眼簾的景象。
貴妃椅上擺著一個裝有毛線球的籃子,上面還插著棒針和才剛著手編織的毛衣。
「咦?看來老師從前曾經在這裡打毛線呢……」
智子感到如釋重負,心情也輕鬆許多,便走進房裡,往大桌子旁邊靠近,桌上躺著一把月琴。房間裡的所有擺設均覆蓋著厚厚的塵埃,加上五月氣溫回暖,房裡潮溼悶熱的空氣令人窒息。
智子東張西望了好一會兒,不自覺地握住琴頸,正打算拿起月琴瞧瞧時……
「哎呀!」智子狼狽喊叫。因為綁著琴弦而看似完好的月琴琴頸頭部,忽然應聲斷裂。一手提起時,只見琴身晃然傾斜。智子驚慌失措,正想放回原位之際,琴身翻轉,亮出隱藏在背後的一道巨大裂縫。上頭還沾有暗的污漬。
「天啊!」智子倒吸了口氣,將月琴放在桌上,同時再次檢視桌面,上面鋪著一條繡著大唐美女拉弓射箭圖的中式織錦桌布,布面上同樣也沾染了如雲朵般大量的色汙漬。
「咦?這汙漬是什麼地……」
智子一臉迷惘地直盯著月琴和織錦桌布瞧。就在這時,一個恐怖的念頭如轟雷掣電般閃過她腦海。
血……!
一瞬間,外婆、母親和秀子的臉龐,彷彿走馬燈似地在她的腦海中馳走。智子想起每次問起這個房間時,她們三人臉上浮現的恐怖神情……
智子渾身冰冷僵硬。她急忙將月琴放回原處,踉蹌地走出房間。這時,忽聞遠處有人喊她的名字。智子連忙鎖上房門,將鑰匙收入胸前,把布幔拉好歸位,這才趕忙朝喊聲方向跑去。
「啊,小姐,原來妳在這裡啊!老夫人和神尾老師在找您呢!」
在廂房入口處,智子和女傭阿靜碰個正著。
「嗯,是嗎?有什麼事?」智子為了掩飾自己的神情,假裝好奇地盯著門扉上的雕刻瞧。她依然怦然心跳,震悸不安。
「從東京來接大家的人已經到了呢……」
「喔,是嗎?怎麼樣的人呀?」
「蠻奇特的……一頭長髮,像個苦行僧似的……」
智子心頭一驚,轉頭望著阿靜。
「而且另外還跟著一個人……一個名字很特別的人。」
「名字很特別?」
「金田……嗯,對了!那個人名叫金田一耕助。」
[全文請見2011.10.06獨步出版:《女王蜂》/溝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