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臥斧

　　幾年前，擅長道題材的香港導演杜峰，拍了一部叫《神探》的電影。

　　《神探》由劉青雲飾演主角陳桂彬，原來是個屢破奇案的警探；他會將自己代入兇手或者被害人的角色當中，重建情境，進而形塑出案發狀況、找出真兇。但這個破案有功的神探，卻在長官退休的時候，因為當眾出現脫序行為，而被判定為精神異常、離開警界。

　　幾年之後，警方的人，又找上了陳桂彬。

　　上門找陳桂彬的，是重案組督察何家安，從前曾在陳桂彬的手下做事。何家安手上有個一直沒破的案子，起因是兩名警員追緝一個偷鐵蓋的小賊，前後追進樹林當中，最後只有一名警員回來──這個名叫高志偉的警員聲稱，自己和搭檔在進入樹林後就走散了，也沒有追到犯人。

　　另一名警員就這麼連人帶槍失蹤了。不久之後，接連發生蒙面歹徒持槍搶劫的案件，經過查證，歹徒使用的槍枝，正是失蹤警員的配槍──失蹤的警員在哪裡？搶匪是怎麼拿到警槍的？那天在樹林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搭檔失蹤、警槍被用來行兇，當日的另一名警員高志偉自然是首要的嫌犯與調查目標，但何家安接下這椿案件後，調查進行了十八個月，仍然毫無進展。這時，何家安才想起，或許可以找自己的昔日長官陳桂彬協助。

　　原來被視為「神探」、後來被當成「神經病警探」的陳桂彬（順帶一提，本片的英文片名，正是《Mad Detective》），在何家安的眼裡，看起來行為仍然十分怪異；陳桂彬向何家安坦承，自己之所以舉止古怪，是因為──

　　「我看得見人心中的鬼。」

　　陳桂彬眼中的「鬼」，並不是恐怖故事當中的駭人魔物，也不是懸疑電影中後來常見的多重人格設定，而是一些個人由心而生的祟魅。這些「鬼」不是來自靈界的入侵、不是因為外力的逼迫，而是一些早就存在於當事人內裡的偏差，在長期積累後逐漸成形，或者是在某些情境發生的時候，當事人剎時起心動念，將小小的暗念頭，瞬間擴大充填成厚實的魔障。

　　想起《神探》，是在讀完《百鬼夜行──陰》的時候。

　　《百鬼夜行──陰》是京極夏彥的短篇作品輯，共收錄了十個故事，時序從《京極堂》系列的首作《姑獲鳥之夏》開始，沿續到《塗佛之宴》左右、《陰摩羅鬼之瑕》一案尚未發生前，以《京極堂》系列作品當中的相關人物為主角，講述這些人物在系列作品的主要案件之外，另外面對的數椿不可思議事件。

　　獨立看來，《百鬼夜行──陰》自有趣味，箇中短篇有的仍推導出了合理的解釋，有的讀來幾乎就是幽魅行的鬼怪故事；而倘若是《京極堂》系列的長期讀者，則會在當中讀出某些與主要案件之間的鏈結，找出哪個角色出現在哪個長篇案件中，也是另一層驚喜。

　　為本書撰寫解說的路那，已經在書末細心地替讀者列出《百鬼夜行──陰》各則短篇角色與主線故事的關係，因為有些角色其實在長篇當中出場戲份極少，因此這個詳細的整理，對於想觀察京極夏彥如何利用不同作品，連綴結合出自己獨特幽暗世界的讀者，十分有幫助。

　　不過在初讀完《百鬼夜行──陰》時，猛地撞入腦中的，卻是飾演陳桂彬的劉青雲，一臉壓抑漠然的表情。

　　京極夏彥在《京極堂》系列的第二部作品《魍魎之匣》中，曾藉京極堂之口，說出一個名為「過路魔」的概念；簡單說來，「過路魔」講的是某種突來的惡念，而倘若眼下的環境一切合適，人可能就會不由自主地下手行兇。雖說這樣的行為似乎是臨時起意，但因事實上人人心中皆有大小不同的偏差念頭，有的自己平日時就已清楚，有的則壓在心底，連自己都沒能查覺。

　　而這個，正是《神探》裡的陳桂彬，眼中所見的「鬼」。

　　是故，除了用短篇將自己筆下的世界做更完整的串接之外，京極夏彥的《百鬼夜行──陰》，也透過非主要角色的遭遇，再次闡述了「人人心中，皆有暗鬼」的人間樣貌。

　　從另一方面看，這樣的設計，幾乎也在告訴讀者：並不是只有那幾個案件當中的主要角色，才有誇張的心理歪斜或精神偏差，事實上，每個人的心中都棲著自己的鬼祟，都必須面對自己的魔魅。

　　《百鬼夜行──陰》及《京極堂》系列作品的時代背景設定，與《神探》相隔約莫半個世紀；《百鬼夜行──陰》所呈現的闇黯色調，與戰後百廢待興、現代科學還沒完全進行大幅跳躍的時代氛圍，十分契合，而《神探》當中，陳桂彬眼中的幢幢鬼影，也沒有任何突兀之處。
　
　　在劇烈轉變的世界當中，人的內裡樣貌，大約並沒有幅度太大的變化。

　　而那些鬼魅，也仍舊蟄伏在人心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