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習慣笑。
不知該怎麼笑。
試著揚起嘴角。
繃緊嘴邊肌肉,想做出笑容卻難以如願。
——這樣看起來像是在笑嗎?
鏡中映照著一個把嘴抿成一字、看似心情不好的女性。越用力嘴角就越朝向擴張,看起來反而像是發窘,也像在胡鬧,但就是稱不上笑臉。
——是眼鏡的緣故嗎?
拿下眼鏡。
世界變得模糊。
無所謂。
完全無所謂。
映於鏡中的表情扭曲,變得更奇妙了。
究竟如何才能做出所謂天真無邪的笑容?不管怎麼思考、怎麼努力都不懂。
——是臉頰的問題嗎?
臉頰用力。
讓嘴巴朝向擴展,使神經集中在顴骨上。
一張緊繃的奇妙笑容便完成了。
看起來一點也不愉快。
——必須舒緩一點。
眉間有皺紋,看起來就不像笑臉。
指抵眉間。
閉上眼簾,輕輕按摩。
——真愚蠢。
自己的行為多麼滑稽啊。
滑稽歸滑稽,卻一點也不好笑。
年紀不小的女人在鏡子前擠眉弄眼,認真煩惱笑臉的問題。
無聊。
明明這世界上有這麼多緊迫的事情尚待思考與實行。
——但是,至少現在……
女人再次注視著鏡子。
從來沒畫過妝。他說——只要略施薄妝,不失禮節即可。男人不需為了禮節化妝,只有女性必須取異性才能在社交上獲得認同,她一向認為這是一件可笑之事。
——笑。
記得柏拉圖曾經宣稱,絕大部分的笑都建立在犧牲他人之上。
笑是受制約的衝動突然獲得滿足時產生的心理狀態——佛洛伊則如此分析。
追根究底,笑是惡意的扭曲表現,是迂迴卻直接了當的歧視。無須引用波特萊爾也能證明,笑是多麼畸形而低級的行為啊。
——但是。
身為人就不得不令臉頰的肌肉抽搐,機械式地做出醜陋表情。
笑吧笑吧笑吧。
矯飾矯飾矯飾。
山本純子拼命牽動臉頰肌肉。
——不笑的話。
就會被笑。
嘻嘻嘻。
——被笑了。
嚇了一跳,抬頭一看。
窗外……
圍牆上空——
一個巨大的女人正在笑著純子。
2 被男人求婚後,她莫名其妙地在意起學生們的舉動。
柱子背後,階梯底下的陰影,校園的角落。
少女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如風聲般的細語。
只要一與純子眼神相交就逃離,聽見腳步聲也逃離。
——被笑了。
覺得自己一定被人嘲笑了。
但是——這倒也不是現在才開始的情況。嚴格的教師、頑固不知變通的舍監、魔鬼般的女教官——純子在女孩們心目中向來如此,不論何種場合,學生總是對她敬而遠之。
一直以來,女孩們看到純子就轉頭,一聽見腳步聲就逃走,與今狀況無異。心無愧疚,便無須膽怯,這表示女孩們做了虧心事。
一直都這麼認為。
——可是,
為什麼現在會如此在意?
純子明明沒做過什麼虧心事。
純子的生活方式從來就不怕受人檢視,也沒作過會被人嘲笑的事情,這點她很有自信。
純子這三十年來,一直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她的心中從來沒有陰霾,就算有人背地裡說她壞話,她也不會在意,因為在背後說壞話才是錯誤的行為。
傳述錯事之人乃是愚者。
傾聽愚者的話語只是浪費時間。
多聽無益,只會帶來不愉快,不愉快就是一種損失,所以她從來不聽這些雜音。
有想表達的意見,為何不敢堂堂正正對她說?無法當面說出的話語,就算是合理之言也無須傾聽。
這就是純子的信念。
——可是,
最近卻在意得不得了。
女孩子們都在說些什麼?為什麼遇見她就偷偷摸摸地逃走?是在說她壞話嗎?是在輕蔑她、責罵她、嘲笑她嗎?
——這種事。
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
自己應該沒在女孩面前暴露過什麼難言之隱,基本上純子沒有弱點。身為教育者、管理者,純子的防禦有如銅牆鐵壁。
或許是對戰前偏差教育的反彈,最近教育界的風潮是盡量對學生表現友善,亦師亦友的關係被認為是最理想的。但是,純子認為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
純子當然不認為戰前的教育方針正確,無論由任何層面檢視,那種教育都是錯誤的。皇國、軍國等妄語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使並非如此,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不帶批判地將偏頗的意識形態強加於人都不適當,這種行徑即是所謂的洗腦。相信任誰都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假如那是不具備政治意涵的思想,或不帶主義的溫和行徑,純子認為只要該種教育方針不保留學生思索、選擇的空間,終究與戰前的教育無異。管他是否主張和平,是否為民主主義——無疑地都是一種偏差的意識形態。
這個世上沒有不偏頗的意識形態,但是如果教人者迷惘,受教者也只會感到疑惑。
不論是否多方顧慮,不論是否熱心實行,教育這種東西終究只是一種洗腦——這是個難以撼動的事實。
因此純子認為,教師必須立於隨時受人批判的立場,這才是正確的。
與學生稱兄道弟,便無法維持應有的緊張感,純子覺得教師與學生應維持一定距離;教師必須持續進行自我批判,而學生也不應該照單全收,全面接受教師的說法,無論是否未成年或仍是孩童,都不應該忘記批判的精神。
所以才需要教導啊——許多人主張如此。
但是如果連判斷的基準也必須灌輸,依然只是一種洗腦罷了。所謂的洗腦,就是使對方喪失自我判斷的能力,判斷應該完全由學生自己進行。
即使是三、四歲的小孩子,只要好好教育,也會自己做判斷;反之,如果到了十四、五歲還不能判斷事情善惡,問題恐怕出在學校教育之外。學校並不是培養判斷力的地方。
人格的建構該由父母、家庭與地區,以及孩子本身負責。
——因此,
她認為教師對學生的人格出言指導是一種越權行為。
教育者並不是神,即使能教導培育,也無法創造人類。若是有此錯誤體認,方針就會產生偏差,態度也會變得傲慢。
學校並非聖域,教職亦非聖職,這裡只是一個機關,一種裝置,教師只應教導自己能教的事物。
應當瞭解自我的分際。
即便如此,純子還是無法理解那些沒辦法把握自己應盡之責、只知輕鬆地與學生保持親近關係的老師的想法。
此外,她也無法原諒以「算了,當老師也好」——或「沒別的職業好選擇,只好當老師」——等不像樣的理由選擇了教職的傢伙。
不敢正面承受批判,便無法擔當教師之責。所謂的教職,乃是與學生、與社會,以及與自己的鬥爭。
片刻也不得鬆懈。
所以,純子從未笑過。
——是的,明明她從未笑過。
學生們為何又會笑她?
她非常在意。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弓著背、抱著雙肩,彷彿想保護自己般畏畏縮縮地走路。
——自我意識太重了。
想必是吧,真愚蠢。
純子挺起胸膛,揮舞手臂,闊步前進,似乎想趕走內心的愚昧,腳步聲喀喀作響。
石砌的校舍之中,
腳步聲由四面八方反彈回來,消失。
由巨大石柱背後,
一道陰影閃過。
嘻嘻。
——笑了。
純子朝該處奔跑而去。
柱子背後站著姓神原的老教師,神原雙眼所見之處,一群女學生們笑嘻嘻地奔跑離開。
神原的視線追著女學生,直到看不見為止,接著轉頭面向純子,以彷彿百年前的宮廷女官的緩慢語氣說:「山本老師,妳怎麼了?」
「那些女孩——」
——在笑什麼?
「剛才那些學生——」
「啊。」神原瞇起眼睛回答。
「她們在走廊上奔跑,真不應該呢。」
「這……」
並不是想說這件事——
「她們一看到我就立刻跑掉了,但其實我一直都站在這裡。雖說那些女孩子沒做什麼壞事,她們只是邊走邊聊而已。一定是因為冷不防發現我在附近,才自認做了虧心事而心生膽怯了。」
「請——請問她們說了什麼話?」
「哎呀,即使是教師也不應該偷聽談話內容啊。」
老教師和藹地笑了。
「可是——」
「——既然逃跑,應該是在說些不該說的話吧?」純子表示疑問。
神原表情詫異。
「所謂不該說的話是?」
「就是被人聽到很不好的事情。」
「例如?」
「這——」
——例如,關於我的壞話。
純子說不出口。
「本學院戒律嚴格,走廊上禁止私語,所以她們才會逃跑啊,我看她們只是在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吧。」
應是如此吧,一定沒錯。
——但是。
[全文請見2011.08.11獨步出版:《百鬼夜行─陰》/京極夏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