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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第七回 〈火災酒行〉 美毬趕著夜路,心中暗忖,屬於丈夫的季節又來臨了。
夜風很強,純白色的半月在雲海中載沉載浮,落葉在乾冷的風中飛舞,那微小的舞姿散發的喜,很接近丈夫觀看「那個」時的興奮情緒。
這天婆婆去參加商店街公會的旅行不在家,店裡只有丈夫一個人。
──得趕快回家才行。
儘管內心焦急,腳步卻緩了下來,因為美毬大腹便便,走起路來自然會拉直背脊,挺起胸脯,也會下意識地避免跌倒而放慢腳步。
「這個月就要生了,妳怎麼還跑來?」朋友目瞪口呆地說。
美毬卻是悠然自得,像個相撲力士似地往眾人中間一坐,其他朋友連忙搬來有靠背的座椅和茶水。
再多的食物她都吃得下。這晚聚會的朋友們全都大開眼界,因為他們只認得過去由於胃下垂和低血壓而老是一臉蒼白的美毬。
美毬和銀藏結婚後,已經邁入了第二個年頭。這段期間,她瘦削的下巴變得渾圓,尖細的嗓音成了女中音,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的近視逐漸好轉,現在已經不必戴眼鏡了。
雖說世間有夫妻臉這回事,但美毬自己都覺得這齣從文學少女變身成為酒行老闆娘的戲碼,實在太教人驚異。
美毬原本有個心儀的文學青年。她會和銀藏相親,其實是為了刺激那個男生,所以她也曾在丈夫熟睡後,偷偷抱著店裡的威士忌酒瓶喝得酩酊大醉。但是婚後過了三個月,她就愛上了銀藏的酒行和這座小鎮了。
青蘭市是一座面海的古老城下町
[註一],民情開朗大方,說難聽點,甚至有些輕佻。鎮裡野狗不少,火災也多得莫名其妙。由於在明治末期,許多東京人遷移來此,所以也有人說這裡保留了類似東京老街的氣習。
銀藏這個人身形渾圓,圓滾滾的雙眼尤其醒目,而且他算起心算來又快又精準,教人驚歎,但這項本領似乎是迫於必要而練就的。聽婆婆說,銀藏已逝的父親生前不曉得載了多少一升瓶
[註二]去學校,才總算是讓銀藏順利從中學畢了業。
這座小鎮裡,沒有人汲汲營營。其實仔細想想,人們根本沒必要紅了眼、拚死拚活地衝向目的地。所以美毬決定了,只要她還是「桝銀」老闆娘的一天,店後頭的土倉庫就不必上鎖,任何主義和邏輯在此地都毫無意義。
但美毬並非過得無憂無慮,她最擔心的,就是銀藏的「興趣」。
她隱約發現丈夫的這個興趣,是在結婚第二天,北國的某間飯店裡。
夫妻倆參觀完市區回到飯店,一打開房間門,發現裡頭一片火紅。
「啊,火災……!」美毬忍不住喊道。
下一瞬間,原本一副軟弱表情的銀藏突地精神一振,宛如運動選手般敏捷地護住美毬,一馬當先衝進房間,一把掀開染得鮮紅的窗簾。
「……是晚霞。噢——」
天空映著一片鮮豔的晚霞,正是夕陽的顏色染紅了窗簾。銀藏出聲讚歎著,接著坐到椅子上,又恢復了先前那副軟弱的神情。
蜜月旅行回來後,過了兩、三天,原本呆呆望著天空的銀藏不知突然想到什麼,只見他拿出一張禮箋,要美毬寫下「敬祈哂納」四字,接著把禮箋捲到酒瓶上,整瓶放進腳踏車籃子裡之後,不曉得騎去哪裡了。
美毬問婆婆,婆婆一副理所當然似的語氣答道:「喔,應該是去向署長報告他娶老婆的事吧。」
「什麼署長?」
「消防署的赤西署長。」
「署長是銀藏的朋友嗎?」
「是啊,從銀藏他爸當家的時候就認識了,銀藏他爸也很喜歡火災吶。」這天店裡並不忙,婆婆於是開始聊起銀藏的那個特殊「興趣」。「妳知道別人都怎麼叫我們家嗎?妳跟人家說『桝銀』,沒人聽得懂啦,大家都管我們家叫『火災銀』。銀藏他爸在世的時候,本來想讓銀藏進消防署工作,那孩子也是這麼打算的,可是因為他個子矮,赤西先生怎麼都不肯點頭,銀藏他爸氣得要命,反駁說:『誰說打火弟兄就得是高個子?那是幾百年前的老掉牙規矩了!』可是赤西先生思想古板,人又頑固得不得了,說什麼:『個子不夠高,在火場就不威風了。』這位署長先生背上還有一片頂著熊熊烈火的不動明王刺青哦。這個人吶,跟銀藏他爸意氣相投,又是個大酒豪,比起三頓飯,更愛看火災……」
店後方的土倉庫裡,收著桝銀父子兩代的收藏品。
那是一棟屋頂生著褐色雜草的老舊土倉庫,一樓當初改造成儲物間,供店內存放商品,二樓則是收藏了滿坑滿谷的古老打火工具。
譬如美毬聽都沒聽過的古老幫浦「龍吐水」、一堆褪成米黃色的江戶時代消防組旗幟、泛著光的消防鉤、消防綿衣、火警吊鐘、梯子、大木槌、太鼓、感覺像是大石良雄
[註三]會穿的打火裝扮和消防外套,還有火災的錦繪和古文書,新的收藏品則有銀色消防服三件、黃色氧氣筒、防毒面罩與繩索。
見美毬怔立原地,銀藏更是得意忘形,當場拉起警報,耍起消防組旗幟的垂飾來。
但是,銀藏最珍惜的東西並沒有收在土倉庫裡。後來有一次機會,美毬也看到了,那是一張小卡片,銀藏總是收在胸前口袋裡,從不離身。
有一天,原本在店裡工作的銀藏突然不見人影。
「喂,老闆呢?找個零錢怎麼找這麼久?」山之上外科的護士叫道。直到這時,美毬才發現銀藏人不見了。
「小富,對不起啊。」婆婆連忙找錢給護士,「他一定又跑去看『那個』了啦。」
「那個?」江田富江一臉詫異。
但婆婆只是默默地豎起耳朵,聽得見遠方傳來消防鳴笛和警鐘的聲響。
「哇,大叔的耳朵真是職業級的。」富江睜圓了眼。
「銀藏跑去火災現場,不會危險嗎?」美毬問婆婆。
「銀藏他爸在的時候,我曾經追上去看過一次,後來就完全放心了。」
美毬心想,她絕對不能錯過下一次機會。
那天銀藏到了黃昏才回家,而且一回來就拿了一升瓶放上腳踏車籃,一溜煙不曉得又騎去哪裡了。
但是,下一次火災發生時,美毬卻無法追上銀藏。
因為消防車直接來到店門口。
「阿銀!在嗎!」消防員放慢車速大叫。
銀藏早已穿好一身消防外套在待命了,只見他抓住消防員伸出來的手臂,就這麼跳上車子,連人帶車旋即揚長而去。
「消防署這麼做,不會有問題嗎?」美毬不禁傻眼。
「那就是酒精的力量呀。」婆婆答道。
從上一代至今,每當有火災發生,桝銀店裡的酒就會不見一些。
這件事過後沒多久,美毬在報上看到了一則令她耿耿於懷的新聞。一名男子在自家附近縱火,看著火燒起來、消防車趕到、民眾圍觀的情景,藉此取樂,後來男子遭到逮捕。
美毬皺起眉頭。這名男子肯定是個變態,可是,她卻無法斷言銀藏沒有這樣的特質,應該說,她甚至覺得銀藏是變態的可能性很高。因為銀藏對於火災的執著,已經超出尋常的範圍了。
美毬讀了那篇報導後,決定仔細留心銀藏的一舉一動。
那年冬天,發生過兩、三場火災,偏偏每次都是在美毬外出時,她無法跟在銀藏後面前往現場。火災頻發的冬季過後,彷彿忘了這回事似地,火災也隨之銷聲匿跡。青蘭市的居民好像都有一套奇妙的擇善固執邏輯,不太會在冬季以外鬧出火災來。
但銀藏並沒有忘了火災,他有時會以空虛的眼神仰望天空,這正證明了他在期盼著火災。萬一他出現火災禁斷症狀,搞不好會發作般地到處縱火呢?美毬更是不敢掉以輕心。
夏天過去,秋天的祭典結束後,終於又到了火災頻發的季節。
這晚聚會的朋友當中,有個新婚妻子埋怨丈夫迷上了跳蚤雜耍,非常溺愛自己養的跳蚤,跳蚤的嘴都被養刁了,喝膩了丈夫的血,有時候丈夫甚至要求換她的血當餌。美毬心想,真搞不懂男人怎麼淨是迷上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美毬來到自家附近時,忽然停下腳步,因為她覺得眼前似乎掠過丈夫騎腳踏車飛馳的身影。
從車站沿著筆直的道路走上十分鐘左右,就會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往右拐是雜亂的商店街,桝銀酒行就在裡頭;往左則是一條平緩的上坡路,那兒是一片安靜的住宅區,坡頂就是山之上外科,再過去則是更稀疏的住宅區。
美毬快到十字路口時,看到一輛腳踏車從右邊的路衝出來,穿越馬路騎向住宅區。她看見腳踏車籃子裡擺了個箱子,裡面有兩、三支一升瓶,那輛腳踏車非常眼熟。
美毬看了看手表。
已經過十點,店早打烊了,平常此刻正是銀藏一邊小酌一邊看時代劇的時段。
美毬還愣在原地,緊接著同樣從商店街方向猛地冒出一輛色轎車,竄過她前面,一眨眼就往住宅區方向消失不見了。
美毬抬眼看向漆的上坡路,一邊豎起耳朵,卻沒聽見消防車的鳴笛,也沒有警鐘聲,可是她很在意那輛色轎車。平常這時間銀藏都喝得醉醺醺的,萬一被車子撞到就不得了了。美毬決定跟在腳踏車後面朝住宅區走去。
山之上外科前方一片明亮,玄關亮著紅燈。護士江田富江推開玄關玻璃門走了出來,「我就猜大概是今晚呢,正好病房有空哦。」
美毬搖了搖手,「不是的,還沒開始陣痛呢。」
「那是哪裡不舒服嗎?」
「不是,身體沒有不舒服,是我剛才好像看到外子騎腳踏車跑來這附近……」
「啊,妳說大叔嗎?他剛剛騎往那邊去了。」富江指著巴士站牌的方向。
「不曉得他有沒有喝醉呢。」
「大叔看上去心情很好哦,感覺要是再來一場火災就太完美了。」
「外子這麼說嗎?」
「沒有,只是我這麼想而已。」
路上一片靜謐,沒有汽車也沒有腳踏車,但美毬發現有個挺拔的男子走上坡來。男子來到醫院前,眼睛眨個不停,開口道:「呃……,這裡好像不是飯店呢。」
男子身穿白褐色西裝外套,整齊地繫著櫻色領帶。對於看慣了銀藏圓臉的美毬來說,這個人真是個令她大為驚豔的美男子,但是男子說出口的話卻和他的外表有些格格不入。
「如果您是病人,可以住院哦。」富江說。
「……是喔,我有時候會因為發呆而走錯路。」
「那就不能讓您住院了,敝院沒有精神科。」
男子似乎莫名失望,他的行李只有一只小巧的皮包。
「還是請您去飯店吧。」
「喔,對,飯店。我正要去新格蘭飯店青蘭店。」
「那是在另一頭哦。」
「得走上很久嗎?」
「有巴士可坐,距離這兒只有兩站。不過雖說是飯店,其實只是一棟木造二層樓的小房子,請別看漏了。」
「我明白了,謝謝您這麼親切指點。」男子說著便朝巴士站牌方向走去。
「竟然會把醫院和飯店搞錯。」美毬說。
「唉,真是個古怪的夜晚。」富江嘆氣道:「我還以為終於有白馬王子現身,要帶我遠走高飛了呢。」
「卻來了個腦殘王子呀。」
腦殘王子站在巴士站牌前,不停地比對時刻表和自己的手表。他看來病得不嚴重,可是腦子的理解速度好像比常人慢了好幾拍。
美毬向富江道晚安,朝著她指示的路走去。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卻沒瞧見銀藏的人影。就在她幾乎死了心,打算折回巴士站牌時,銀藏的腳踏車突然從轉角冒了出來。
……【待續】[註一]:城下町,古時以城郭為中心發展起來的城鎮。
[註二]:一升約一‧八公升。日本酒多以升為單位交易,一‧八公升容量的酒瓶俗稱為「一升瓶」。
[註三]:大石良雄(一六五九~一七○三),江戶時代播磨國赤穗藩的頭號家臣,因赤穗事件一躍知名,為戲劇《忠臣藏》的主要人物。
全文請見2011.4.7獨步出版:《亞愛一郎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