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臥斧
　　最初聽聞《告白》一書將要改編成電影時，腦袋裡閃過如下三個想法：

　　一、這部電影應該不會太差：因為《告白》的故事本身情節並不複雜，照原著拍攝理應不會有太多麻煩；二、這部電影也可能不會太好：因為《告白》原著裡讓每個章節出場角色以第一人稱觀點敘事的方法，除了可以推進情節之外、最重要的是可以讓讀者窺見角色內裡，但這種獨白方式不大適合在電影當中大量使用，是故，在電影版中，故事的情節可能會被保留，內裡卻不免被簡化──但如果這麼拍，就可能顯得平板膚淺。

　　三、雖然覺得可能不太差也可能不大好，但這部電影應該仍然值得一看──因為導演是中島哲也。

　　中島哲也從 2004 到 2010，以兩年一部的節奏執導了四部劇情長片；中島是位拍攝廣告起家的導演，是故這四部作品當中，可以清楚感受到某種類似廣告短片的風格：精準漂亮的畫面設計、恰如其份的配樂選擇、清楚有力的重點台詞，以及從現實當中稍稍脫離常軌的誇張面貌。

　　這樣的風格，其實在中島初執大銀幕導演筒的作品《下妻物語》中便能明顯發現，但到了2006 年的《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裡，中島的呈現風格，讓這個故事跳脫原來的悲情敘事體裁，變成色彩繽紛的類歌舞劇型式作品，故事裡頭的哀傷感覺不但沒有因而滅低，女主角松子的一生，反而在非現實瑰麗歌舞與現實殘酷真相的反差當中，顯現出更加淒涼的姿態。

　　以這種手法去敘述《告白》這個故事，會產生什麼效果呢？這實在值得進電影院好好地瞧瞧。

　　與原著一樣，故事從結業式當天，擔任班導師的森口悠子（松隆子飾演）對全班學生說話開始。乍看之下，中島似乎規規矩矩地照著原著作者湊佳苗的寫作方式拍攝本段，但從不時出現、快速插入的剪接畫面及森口講述同時、班上學生吵嘈紛亂的場面，不難察覺：關於《告白》這個故事，中島哲也的確找到了一個極適合以電影型式敘述的角度。

　　而這個角度，用中島擅長的畫面及配樂來表現，效果極佳。
　　
《告白》原著當中以角色第一人稱方式敘事，優點是可以直接明瞭地以主觀說詞展現角色個性，以及揭露角色內裡不為人知的想法，但無法直接顯示角色與周遭互動的觀察；而中島哲也在電影裡，利用影像巧妙地補上了這塊空白。

　　導師說話時班上學生的情況，一方面顯示出同學們對於老師欠缺尊重的現況，另一方面也顯示出導師森口對於教職已然麻木幾至冷漠的情形；半公開在校舍頂樓發生的霸凌事件，一方面暗示森口其實早已知曉學生之間的霸凌情況，為她所擬定的計劃埋下可信的伏筆，另一方面也加強了劇情當中關於少年男女們似是而非道觀的著墨，以及對於他們自溺、不切實際、卻造成實質傷害作為的描寫。
　　
　　在這個揭開一切序幕的段落之後，電影的敘述方式便脫離了原著的章節分段，採用更靈活也更巧妙的手法延續故事：有時回到主觀的視角，以角色的獨白貫串一段劇情，有時則以客觀的角度，推展故事的情節經過。

　　於是女學生北原美月（橋本愛飾）對同學們舉動的冷眼旁觀、以及她日常的便服打扮風格，讓她在劇中提出自己私心推崇的偶像是誰時，完全沒有任何突兀的違和感受；男學生渡邊修哉（西井幸人飾）自認天才的偉大發明，在銀幕上看起來，顯出那只是線圈加上電路板的簡單勞作；學生之間隨時隨地互相傳遞的手機簡訊，呈現故事當中少年少女們目空一切卻缺乏常識、膚淺無腦卻自我感覺超級良好的狀態；而繼任教師寺田良輝和學生家長下村優子在故事裡的角色個性雖然偏頗得有點扁平，但找來岡田將生及木村佳乃分別飾演，一個熱血一個優雅，都恰到好處地詮釋了這兩個角色。

　　主要的三個中學生演員（除上述兩位外，還有飾演另一名男學生下村直樹的藤原）演技不至於令人驚嘆，但也都中規中矩，與成人演員對戲不顯僵硬；而成人演員當中戲份最多的松隆子，表現得十分出色：開場時的冷靜發言、面對北原美月質問時的失聲大笑，以及走出餐館，忽然崩潰伏地哭泣，過了會兒又再度武裝恢復正常的橋段，都令人讚嘆。

　　中島哲也美麗的畫面構圖、精選的劇情配樂，幾乎讓所有鏡頭都可以獨立成為一幅賞心目的海報、每段情節都可以單獨視為一齣匠心獨具的 MV；更棒的是，這些畫面及音樂不僅只是「好看」而已，相反的，它們有時與劇情緊緊相連，有時則與整個故事的主題暗暗接扣──學生們舞蹈時的歡快面貌呼應著對事件視而不見的虛偽以及隱在慰問卡中的惡毒，棒球拋擲時優雅弧線對照著霸凌現實的殘酷與無奈，雨中故意躍進泥水坑洞的愉其實是對劇中少年學生們自我本位的暗喻，俐落的剪接加上舊化處理，則讓兩個角色之間的戀情在敘述的同時，便已透著終將逝去的暗示。

　　雖然最後的爆炸場面處理得有點過長，但總體而言，《告白》電影版並不比原著遜色，在某些層面來講，它甚至比原著更為豐富懾人──利用直白的自述語法，讓《告白》原著成為大眾讀者容易明瞭、也容易被震撼的故事，而利用電影型式特有的敘述手法，則讓《告白》電影版呈現更為冷洌、更具深度，值得再三觀賞的深刻作品──私心論之，這個改編作品，比原著更佳。

　　伊坂幸太郎在《摩登時代》裡說了一個事實：把小說改編成電影，常得刪去許多枝節、只留下劇情主幹，但這麼一來，反倒讓作品失去深度。

　　但中島哲也則完成了另一個實例：選對適合改編的原著，聰明地應用電影型式才能表現的手法，或許，反而能夠成就一個更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