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臥斧

俺很喜歡冷硬派的推理故事；但一直以來，對於標榜著「日系冷硬派」的故事，卻常覺得有點閱讀障礙。

當然，可能是俺的閱讀經驗不夠，所以沒讀出這些作品箇中真味；或者，可能是翻譯者雖然忠實正確地把日文轉譯成中文，卻沒法子順當地表現出冷硬派該有的語調以及節奏；又或者，可能是俺自己的閱讀品味壓根兒就有問題？

仔細想想，俺對這款作品的閱讀障礙，大約來自兩點；而這兩點又正好是俺認為的冷硬派故事特色所在。

其一，是故事的開場。就小說──尤其是大眾小說──而言，故事開場會在幾頁甚或幾行文字當中，奠定這個故事在讀者心中的基調，攸關讀者是否繼續向下閱讀故事的決定，自然十分重要。以錢勒（Raymond Chandler）、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麥唐諾（Ross Macdonald）、卜洛克（Lawrence Block）等冷硬派名家的作品而言，故事的開場都有一種吸引力，或許是快速地在日常對話當中建立起複雜的角色關係，或許是看似散地進入某個場景順便裝載了滿滿的譏誚，無論是緊張或者是吊兒郎當，總會讓俺覺得：這個好有趣，俺要繼續讀。

其二，是敘事的方式。冷硬派故事常以第一人稱敘述，於是這個角色說話的口氣如何，主宰了整個故事的氛圍。前述的冷硬派名家角色們，敘述的口吻並不完全相同，有的尖酸現實、有的玩世不恭、有的冷靜淡漠、有的疲憊內斂，這些言語大多聰明機智，構築出那個灰色地帶的樣貌及情調，也透露出角色們的表層性格。

但俺一直沒能在日系冷硬派小說當中，讀到相同的感覺：開場常常都不夠吸引力，而且那些角色很明顯想學冷硬派主角的機智台詞，但怎麼讀都不對勁。

有時想想：其實雖然被劃為同一類型，但既然發生在日本，總會有些文化差異，以閱讀英文小說的既定印象去讀日本作者的故事，本來就不太搭軋──這麼思考，似乎還是自己的閱讀頻率該要調整才是。

於是試著不帶預設立場地讀讀看吧？

還是一樣。因為俺從開場就覺得故事不有趣嘛。

如此這般，待到要讀《新宿鮫》的時候，心中不免忐忑。

《新宿鮫》是大澤在昌的小說，日系冷硬派的經典故事。俺讀過他比較輕鬆的作品《打工偵探》系列，覺得頗有趣，但《新宿鮫》的主角可不是愛耍嘴皮子、自認「壞得剛剛好」的高中生啊，俺暗忖：這本冷硬派，可是來真的啊。

結果……《新宿鮫》，讀得真是爽快。

開場的敘述明快，不賣弄莫名其妙自以為是的小聰明，敘事方式也跳脫第一人稱角度，改以第三人稱的全知觀點冷靜描寫；主角鮫島的話不多，處事方式明快果斷，不但一開場就混在男同志群聚的三溫暖裡頭，而且身為警部，在故事開頭就和他起衝突的，居然還不是不良分子。

鮫島警部混進三溫暖的原因，是為了追查一個剛剛出獄、專門製造／改造槍械的嫌犯；過了幾天，新宿街頭發生襲警事件，巡邏的員警遭槍擊身亡，正當警力全數動員、打算緝凶的時候，有個自稱兇手的不知名人士，打電話到警局，預告了下一次犯案的時間……

《新宿鯨》成功地利用東京新宿歌舞伎町的特色，建立起龍蛇混雜的街道樣貌，不是西方街巷的東方翻版，而是一讀就會明白散出的日系夜晚氣息；同性戀者、人妖酒吧等較少在西方冷硬派中讀到的設定大量出現，建構出屬於新宿街頭特有的妖異氛圍。

看似多線進行的故事並不紛亂，敘述的筆調簡潔流暢，最特別的，是關於主角鮫島的身分設定。

西方冷硬派推理當中的主角，大多是在某種灰色地帶當中過活，他們的心中自有道標準，不過行事手段不見得處處合法，就算具有警務身分;，也是如此。鮫島身為警部，擁有較前述冷硬派主角們更直接的白標準，但卻因此諷刺地無法見容於警務體制，成為一個沒有搭檔獨力辦案的刑事；雖然自己內裡並非灰色地帶，不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鮫島比其他角色都還要身處邊緣，他所對抗的不止有罪犯，還有龐大的警政系統。

讀完《新宿鮫》，俺不期然地想起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經典《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裡的一段話：

「你以為一眼便可認出該作者特有的語調。錯了，你一點也認不出來。」

這段話出現在該書的第一章裡，只要把「該作者」三字改成「冷硬派」，正好就是俺閱讀《新宿鮫》時的感受。

是的。大澤在昌的《新宿鮫》，並沒有模仿西方冷硬派小說慣有的外貌，而是準確地抓住了冷硬派當中的現實與道標準議題，將其適當地置入日系的背景當中；他並非用屬於日本的元素，去搭構一個看似冷硬派的場景，而是以一個內心具備冷硬派特質的角色，在新宿的街頭衝撞出完全不同的故事。

這是大澤在昌抓住核心精神的冷硬派推理。

也是沒有任何尷尬模仿痕跡的精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