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時候,如果要推薦一些作家給從未接觸過的讀者,我們很習慣的會選取那個作家的作品中最具代表性,同時濃縮了他數種特色的作品給對方,如《奇想天慟》之於島田、《重力小丑》之於伊坂幸太郎、《八百萬種死法》之於卜洛克,偶爾根據推薦人的不同會有不同的抽換,但通常都會是那個作家寫作經年之後的作品。
不過這點在京極夏彥身上卻有著相當不同的表現,儘管大家對於京極堂系列作品有著各不相同的喜愛與支持。但如果要推薦給第一次看的人,大概百分之九十九還是會從《姑獲鳥之夏》開始(剩下百分之一要保留給「這世上沒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的可能)。
為什麼?
因為,順序很重要。急著先看後面更好看的,原本看得懂的也變成看不懂了。
誠如大家很喜歡提到的《姑獲鳥之夏》,在第一章中那乍看是作者騙字數的京極堂大段演說,到後來卻成為了解謎、甚至是謎團成立的必要存在。如果用同樣是書中角色的看待京極堂的話來說,就是「透過話語,將現實暫時作廢」,讓我們擱置現實世界的形象,破壞讀者的世界觀進而重組。換句話說,京極夏彥透過細密的言靈的佈置,使讀者不會對他的小說產生懷疑。也就因為如此,我們才有可能在讀到《魍魎之匣》的科幻小說式結局而不至於忿忿不平,而《狂骨之夢》中關鍵的死者復生場景方能取信於讀者。[註一]
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塗佛之宴》中的「催眠術」才會成為讀者信服的存在,由是整本小說才有為人接受的可能。
對,在這套小說(四本曰套應無不可),催眠術扮演著關鍵的地位。但為了閱讀樂趣,我不應該繼續往下說,但可以提醒各位的是,「催眠術」這個小小的人工道具,有助於京極夏彥組合他的劇情進而鋪排出整套小說。
在《塗佛之宴》中,除了如「All Star Game」般的堅強陣容,不但固定成員全部湊齊,就連之前案件的班底、關係人、甚至是乍看以為不重要的角色,全都出場來露了相;敵方陣營的人數更是過去從未見過的多,還區分成數個陣營各自扯後腿,讓故事更加複雜。除此之外,本作也一改過去大概是一本一個妖怪的習慣,透過耙梳《備宴》中介紹的六種妖怪的脈絡,進而纏繞組成「塗佛」的形象。
這樣豐富、混雜、交錯的場景,讓人懷疑,京極將本作命名為《塗佛之宴》,當中的那個「宴」字絕非feast或dining這樣的意思,而是如carnival一樣的狂歡節。我之所以會用到「狂歡節」這個字眼是有意義的,在巴赫汀(Mikhail Bakhtin)的看法中,中世紀民眾的日常生活是沉悶、規律、嚴肅、憂鬱的,只有一年一度的狂歡節會,可以將沉悶轉為狂歡、將規律轉為失控、將嚴肅轉為瘋狂、將憂鬱轉為高潮,同時打破了人與人、貴族與民眾、日常與神聖的界線,而恣意的交遊、行樂、誇大一切到不可思議。這樣的一種狂歡節,透露了人們對於現世價值的質疑與頡抗,也暗示了對於界線的顛覆與可移動性。
而在京極堂系列中,「這世界沒有不可思議的事情」,代表的並不是這世界盡在規範之中,而是本來世界是這麼大,我們卻用各種粉筆畫下了界線。在過去的作品中,作者讓我們意識到界線、邊界的存在與不可信,而在本作中,則是連推理小說最後的界線都逾越了。
我有朋友說,看完《塗佛之宴》很想為他們配上「解決了京極堂生涯最大事件後,偵探就與他的朋友們踏上了新的旅程」的結尾旁白,不過我倒覺得更像故事要轉型了,於是在結局的地方推出加長版的總集篇,收拾好過去留下的所有伏線,讀者才有可能用新的眼光來看待接下來的作品。
偵探已經啟程了,那你呢?■
[註一]:話說我一直覺得日本推理作家協會之所以會給《魍魎之匣》協會獎,其實是因為他們很擔心作者不知道之後會暴走到哪去,所以乾脆先給獎比較符合協會的傾向。誰知道後來會有《鐵鼠》跟《絡新婦》這種維持一定推理小說形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