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只是俺個人的看法,很可能只是因為讀之匆匆,沒能細細深思箇中奧妙,也可能是因為道尾被稱為「本格推理的新希望」,但俺認為要擔起這個名頭,應當不能只是詭計或敘事方式設計得精巧縝密而已。
雖說「本格推理」的故事核心,就是其中那些計算精準、看似不可能發生的犯罪手法,但當在這樣的核心上搭起骨架包起血肉成為故事的時候,這一整部小說,就不止是詭計而已了;雖說這類故事,最要緊的是要破解當中的機關或者詭局設計,但小說不等同於謎題,要成為一部「很好的小說」,並不是只要想出「很好的謎題」就可以的。
而這些骨架血肉,包括了人物關係、犯案動機、角色個性、情感糾葛這類與故事架構相關的設定,也包括了場景描寫、情節安排、用詞遣字,甚至有沒有更宏大或更幽微的主題探討等等與創作者本身相關的寫作技巧及敘事野心。
道尾秀介的故事,在這方面比較不令俺滿意:有時是故事流暢,但這些層面的表現較弱,有時是感覺得到他在這些部份的著力,卻還欠缺一點火候、不夠到位。
雖然說得好像俺只認定道尾是個技匠,能夠嫻熟地述說故事安排詭計,但還沒能展現出好故事該有的重要特質,但事實上,俺仍然覺得道尾是個值得期待的創作者,原因在於其中的兩部小說。
其一,是《影子》;其二,是《所羅門之犬》。
《影子》以就讀小學五年級的主述者凰介之母咲枝葬禮拉開序幕,依序介紹主要角色登場,而在序章結束之後,又讓其中一個角色跳樓自盡。咲枝死於癌症、序章最後的角色則是自殺,故事裡的兩起死亡事件,似乎都沒有牽涉到「兇手」,但隨著情節的開展、凰介不時出現的幻覺,以及幾個成年人之間的互動,又讓人隱隱嗅到一些「事情並不如此單純」的氣味。
道尾擅長的「敘述性詭計」手法,在這個故事裡找到了極佳的定位──所謂「敘述性詭計」,常見的方式是作者利用自成一套理路的敘事方式,誘使讀者建構出一套關於情節的邏輯,但因作者的敘事方式從根本上便有歪斜,是故讀者依此建構的邏輯也會產生偏差,直到最後,作者才揭露敘事歪斜的根源,讀者也才恍然大悟,許多先前認定是謎團的部份,剎時豁然開朗。
這種方式如果用得不好,很容易陷入「為欺騙而欺騙」的設定方法當中,以致於真相大白時,只會讓讀者覺得自己被捉弄了,對於真相沒有太大的認同;但《影子》當中,除了利用一個小男孩為主述者來敘述故事,還加入了心理學領域的設計,那種刻意牽強的「敘述性詭計」感覺幾乎完全褪去,而讀者如吾等自認可以用來區分「理性/非理性」「真相/幻想」的種種心理學元素,則在最後被一一顛覆,許多沉在人心當中的髒污及不堪,在見光之後,也有了被滌清的可能。
而《所羅門之犬》的設計,就更有趣了。
主角大學生秋內靜騎著單車、突遇大雨;為了避雨,他閃進一家沒見過的咖啡館,不料過了一會兒,秋內在學校裡的三個朋友,也不約而同地來到這家咖啡館。四人坐在一塊兒,談起幾天前四人目睹的一宗事件:單親副教授的獨子陽介,在遛狗的時候,因為狗兒忽因不明理由狂奔、拉扯陽介衝進車道,導致陽介被貨車撞上身亡。這起因為大狗暴衝所引起的事件,看起來是場意外,但秋內卻認為內情並不單純,而兇手就在四人當中,反觀其他三人,似乎也都有某種難言之隱,彷彿與這起事件真有某種牽連。
從書名到整起事件,乃至於悲劇的起因到故事裡秋內與單戀對象羽住之間的互動,其實都緊扣著「溝通」這個主題。
在日常生活中,大家慣常以言語、肢體、文字、視覺等等方式進行溝通,但事實上,這些溝通方式,也正是在有意或無意間讓彼此產生誤解的工具。或者因為想要掩蓋某種羞赧,或者因為想要矯飾某種慌亂,因此雖有溝通工具,卻難以真正地開誠佈公;但誤解上又會堆上誤解,真相則因此愈離愈遠。
如此的主題出現在故事中大大小小的環節裡,甚至出現在作者提供給讀者的資訊中──「敘述性詭計」的慣用模式在這個故事裡已經退到次要的位置,但其精神卻無所不在;到了接近結局的時候,道尾仍未放鬆對主題的探究,他不但對書名由來的「所羅門王戒指」這個理論上有助於溝通的設定,提出了根本的質疑,而在故事的最後,還設計了一個關於溝通如何困難、卻讓人發出會心一笑的場景。
想要打發時間讀本有趣的小說,道尾秀介的作品一直是不錯的選擇;而在《影子》及《所羅門之犬》後,或許道尾秀介未來的作品,還將展露更令人驚豔的表現──不只是複雜的謎題或者優秀的敘述性詭計,而是真正的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