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到有,從相遇到拆夥 一九七二年六月十二日傍晚,二十一歲的青年井上泉(後來的井上夢人)正在後院準備搬家。
早已辭掉工作,正為生活愁苦的他,因為妻子懷孕不得不遷出與朋友合租的工作室,轉而搬到月租金一萬的閣樓小房間。當天來幫忙的友人向井上介紹另一位朋友,並說他可以開車運送家具。那位朋友名叫山諄一,比井上年長七歲,西裝筆挺還打領帶,與當時穿著寒酸的井上宛如兩個世界的人。
這,便是山諄一和井上泉的初次見面,也是決定日後兩人命運的一刻。
當時的山任職於機械設計公司,與熱愛披頭四、夢想成為電影製作的青年井上,不管就所學領域、興趣、個性等方面,無一相同。然而,井上很快就被山的健談與廣博的涉獵所吸引,兩人成為相當投合的朋友。
相識一年後,他們與那位共同的友人合開一家綜合設計公司「Babel Image Restaurant」,主要從事電影、短片或照片拍攝的代理工作,只是生意清淡,根本接不到幾件委託,開張十一個月即宣告倒閉。在這段期間,三人經常無所事事地在充當事務所的房間裡打屁聊,某天山拿著當年江戶川亂步獎的得獎作《阿基米借刀殺人》給井上,請他看看書末的參賽辦法,井上當下對於該獎項所提供的高額版稅感到不可思議,兩人便開玩笑說不如也報名參賽吧,因而埋下日後「岡嶋二人」的創作種子。
事實上,當時的井上對「推理」一竅不通、連小說都沒看過多少,關於推理小說的知識全是從山口中聽來的,更遑論對「寫作」有什麼專業的想法。
公司倒閉後兩人為了理想與生計曾嘗試過不少出路,如發明專利、動畫製作,甚至考慮漫畫創作,最後,還是當年亂步獎的新聞讓他們下定決心。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日,兩人決定將亂步獎當成就職考,將人生賭在創作上,以「作家出道」為終極目標。
一九七七年二月,就在他們第一次投稿前,腦中浮現出劇作家尼爾‧賽門(Neil Simon)的作品標題《單身公寓》(The Odd Couple,日文為おかしな二人Okashina Futari,即「兩個怪人」之意),於是他們隨即以發音類似的「岡嶋二人」(Okashima Futari)為筆名。(有趣的是,他們當時尚未看過那部電影)
亂步獎這一試,就試了七年。
七年之間,兩人一直過著邊打工、邊構思寫作的生活,「完全推理素人」的井上泉,也開始大量閱讀,偶爾接受一些劇本創作的委託以磨練筆力。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裡,他們共投稿四部作品參賽:一九七七年《倒下吧,巨象》,一九七九年《偵探志願》,而一九八一年的《讓明天好天氣》則入圍最終候選,到了一九八二年《焦褐色粉彩》(台譯:寶馬血痕)終於獲獎。在不停投稿直到獲獎得到肯定的日子裡,亂步獎對當時的他們而言,彷彿是生命中唯一的方向。
而他們也陸續從落選挫敗中汲取經驗。靈感擴大的方式、小說布局的技巧等,各種寫作基本功都是他們日漸成熟的養分。根據井上在回憶錄中所言:「投稿亂步獎的這幾年,是岡嶋二人的創作生涯中最快樂的黃金時期,在獲獎的那一刻則達到最高峰。」
這句話,其實有個藏在背後的可怕涵義。
得到亂步獎、成為職業作家後,兩人間的創作溫度開始逐年下降。頻繁的邀稿與嚴苛的截稿日致使他們再也無法依照以前的合作方式創作(因為耗費的時間太多),逐漸形成惡性循環。此外,兩人對推理小說的認知也日益產生落差,討論時經常無法取得共識。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井上泉毅然決定與合作多年的山諄一拆夥,以《克萊茵瓶》做為最後的告別作,「岡嶋二人」正式走入歷史,僅留下二十八部著作成為書迷們共同的回憶。
一九九二年井上改筆名為井上夢人,並發表新作《有人在裡面……》正式「再出道」,並於翌年出版《兩個怪人──岡嶋二人盛衰記》公開這個創作組合從相遇到拆夥的過程。以上所述的詳細內容,全記載在這本自傳(也可說是回憶錄)裡。
個性互補的「最佳拍檔」 一提到作家二人協力創作──只要是推理迷,應該都聽過如下幾個組合:美國的艾勒里‧昆恩(Ellery Queen)、法國的波瓦羅=納爾瑟加克(Boileau-Narcejac),抑或是瑞典的麥‧荷瓦兒(Maj Sjöwall)與派‧法勒(Per Wahlöö)。
或許「岡嶋二人」這個二人組難以和上述三者的文學地位相比,但就「從無到有的努力」這一點,卻是這三者無法成就的。
看出來了嗎?岡嶋二人並不像美國的表兄弟與瑞典的夫婦那樣,有著難以切斷的親情羈絆,也不像法國那一對在合作前早已是得獎作家。岡嶋二人的友情、寫作經驗(甚至對推理小說的認知),都是在他們相遇後隨著歲月的累積,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開始合作的三年多前,他們不過是陌生人。
就這點來說,岡嶋二人與一些演藝界的雙人團體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兩人在出道前並不相識(當然也有例外),合作幾年便解散各自單飛,以及最重要的一點──兩人往往會給人「互補」的印象。
演藝團體中的成員如果形象太過雷同,通常就不會紅,因此「互補」的印象往往是經紀公司包裝下的結果,然而「岡嶋二人」在這點上卻顯得渾然天成。
前文提到過,在兩人相遇前井上完全不懂推理,相關知識都是經由山啟蒙的。相較於熱愛鍛練身體,對賽馬、拳擊、棒球等職業運動有高度興趣的山,井上完全不熱愛運動,他的興趣是電影和音樂,而且自從接觸電腦等高科技後,井上的休就是窩在家裡看電影、彈吉他與打電動。對小說的構思也是如此,山經常從單一的空間場景下手,思考具體的詭計點子,井上則從整體的時間順序下筆,構思故事欲呈現的主體。
井上泉在回憶錄中提到:「我和山之間的諸多差異,形成『岡嶋二人』的最強武器。」互相截長補短,持續著兩人三腳式的前進,才是支持他們創作生涯的力量。也難怪當時許多人稱他們為「最佳拍檔」了。
另外,凡提到創作二人組,最常見的提問是:「他們如何合作寫小說?」
這基本上是祕密,不過有時會得到「一人構思,另一人執筆」的答案──在岡嶋二人身上,這只能說「還算對」,卻不夠精確。
岡嶋二人的創作方式是從某人拋出一個點子開始,另一人接收後加以改良修飾,對方收到改良後的點子再使其更精進──如此像是玩傳、接球的交談方式,將靈感如滾雪球般愈滾愈大。山將數個「大雪球」搭配伏筆、收線的布局方式串連起來,決定所有人物的對話、流動後,再交由井上表列大綱、執筆撰寫小說。
然而在岡嶋二人後期,經常發生井上也參與劇情布局的狀況,相反地,山幾乎從未協助井上執筆。兩人的工作量逐漸形成明顯的不對稱(這或許是兩人拆夥的遠因),最後一作《克萊茵瓶》可說完全出自井上之手。
多元的故事背景與創作領域 日本推理的大前輩島田莊司,一九八一年發表處女作《占星術殺人魔法》,與一九八二年出道的岡嶋二人僅相差一年,這兩位(正確來說是三位)幾乎同時踏入文壇的作家經常被放在一起比較,其中最有名的是這句話:
「分屍的島田,綁架的岡嶋。」
相對於喜愛在作品中切割屍體的島田,岡嶋二人在「綁架」方面的議題給予讀者強烈的印象。這倒不是說岡嶋的綁架長篇很多(只有五部),而是那些作品都能表現出一種獨特的「存在感」。
據井上所言,「綁架」是他和山諸多相異點中唯一共同喜愛的題材。如此一來,他們自然不會滿足於創作「普通的綁架小說」,事實上,在這五部長篇裡,兩人都灌注了各自絞盡腦汁想出的趣味性:《讓明天好天氣》將綁架與賽馬界緊密結合(「人質」是一匹馬),《冠軍戰》結合綁架與拳擊(贖回人質的條件不是金錢,而是在場上將對手KO),《藏得再完美也……》結合廣告業界,《七日贖金》則是披「綁架」外殼的密室推理,最後《99%的綁架》則以父子間的羈絆為主軸,強調犯人與警方的直接對決,並結合高科技的綁架手法,是岡嶋二人評價最高的作品,兩人也因此作獲得第十屆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
同樣的主題藉由結合不同的背景舞臺無形中進新穎性,只要該舞臺具有足夠的特殊性(也就是「主題材料」是其他舞臺無法提供達的),便能創造具有新意的作品。因此,縱使同樣走的是寫實本格或懸疑、冒險路線,岡嶋二人就是能寫出賽馬場特有的詭計,拳擊場獨特的緊張氣氛,或是利用電腦遂行高科技犯罪等如此創新(至少在當代是)的格局。對照八○年代經常出現「公式化、樣板化」的創作風氣,岡嶋選擇了非暢銷作家求新、求變的路線,也是讀者之福。
的確,若將岡嶋二人以單一作家來看,你會發現他筆下的舞臺竟是如此多元:賽馬、拳擊、棒球、保齡球、校園推理(第三十九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巧克力遊戲》)、廣告與電視業、徵信業、電腦與高科技(包括虛擬實境的開創作《克萊茵瓶》)。除了純本格(《於是門被關上了》)、寫實本格、B級懸疑(《血腥聖誕夜》)、心理懸疑、幽默推理、冒險等題材,岡嶋還嘗試過推理謎題集,以及當時正流行的Game Book之創作《查拉圖斯特拉之翼》。
八年間的創作廣度絕非一般作家單靠「取材」便能達成,而是兩人在知識層面的互補結果,山與井上在各個領域方面的喜好,幾乎沒有重疊。
也唯有如此,才能成就多采多姿的作品風格吧!
故事、主題至上論 除了避開「樣板化」的創作風氣外,岡嶋二人還有一項與當代作家不同之處──他很少創作系列角色。
二十八部作品中出現過的系列角色只有在《吾乃萬事通大藏》(短篇連作集)中登場的釘丸大藏,《第三次就是ABC》(台譯:該死的星期五)、《非常加爾底亞》的「山本山二人組」,以及《不眠夜的殺人》、《不眠夜的報復》的「搜查0課三人組」而已,且出版冊數不超過兩本。
或許就某方面來說,「系列角色」也算是一種「樣板化」,不過追根究柢,還是要歸因於執筆者井上泉「喜新厭舊」的人格特質,以及他的寫作理念──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從角色、人物出發」的單一創作者。
大抵來說,「從角色出發」與「從劇情出發」的創作者,兩種創作策略有著根本上的不同:前者就像先決定好演員名單的即興舞臺劇,作者賦予每一位角色性格後,賦予故事一個開頭,再由人物的個性決定劇情要如何發展下去;反之,後者就像依照劇本挑選演員的電視劇,作者決定好欲呈現的主題,以及劇情發展方向後,再根據大綱設定登場人物,這些角色的性格與身分設定都得配合故事的走向才行。
一般而言,「從角色出發」的作品,登場人物個性鮮明且獨特,劇情卻往往不受控制,無法走向令人滿意的終點;「從劇情出發」的作品,故事的結構性較強,邁向結局的過程相對順利,但人物塑造較平板(或是流於典型),無法深入描寫人性。當然也有兩者兼顧的傑作,但比例不多。
岡嶋二人較近似於後者。井上泉在回憶錄中提到:「我的小說本來就不打算描寫人性(當然他也肯定這類作品的價值),對我而言,登場人物只是『棋子』,是為了劇情而存在,是為了將包含故事的小說全體導向同一個方向而存在的……(略)不過我也必須賦予角色們對應的存在感,即使是『棋子』也得下一番工夫,讓讀者感覺不出他們是『棋子』才行,如果登場人物都像橡膠人偶般單調,讀者是感受不到樂趣的。」
換句話說,井上的創作態度是將登場人物「在劇情走向的限制下」盡量給予鮮明的個性,反之,如果某人物塑造會妨礙他想呈現的劇情主旨,他會毫不猶豫地完全推翻。最有名的例子便是岡嶋的純本格創作《於是門被關上了》,井上自承這部作品的原稿寫了兩次,第一次完稿後因為書籍的發行日延期,他又拿回去重改了一次──只因為他覺得角色性格不無法呼應故事主題。
這便是井上對創作理念的堅持。
承先啟後的歷史地位 藉由如此「劇情導向」的作法,讀者可以發現岡嶋二人是很重視「閱讀過程」的作家。
比起意外的真相或是「一口氣揭開謎團」的俐落感,岡嶋更看重「逐漸逼近事件核心,如此令人興奮的過程」。井上泉早期讀過松本清張的《砂之器》,對故事裡今西刑警不斷奔走、迫近真相的劇情描寫,產生這樣的體悟,他認為有趣的不是詭計本身,而是詭計的呈現方式與解開詭計的經過。
因為重視「過程」,岡嶋的作品中少見同一個謎團從頭懸念到尾。如前所述,岡嶋的創作法是將數個「滾雪球」的靈感串在一起,所以讀者會覺得謎團的數量「隨著書頁的翻閱而逐漸加」,這樣的閱讀層次感就是來自兩人所汲取前輩們的養分。
廣而精的書寫背景、無法量產的寫作態度,促使岡嶋的作品一直有著不錯的評價,是以不只是汲取「養分」,岡嶋作品本身的「養分」也持續為後世的作家所吸收,成為他們的創作肥料。
貫井郎便是其中一例,在《不眠夜的殺人》文庫版解說裡,他便對岡嶋「隨翻閱而殖」的謎團呈現感到激賞,甚至還借用這個系列二部曲「搜查0課」的設定構想,完成自己的作品《失蹤症候群》。更為顯著的例子是歌野晶午,在《櫻樹抽芽時,想你》的書末訪談中,他指出自己喜歡的作家便是島田與岡嶋,事實上,他在早期試圖轉型時,也曾寫了三部綁架推理,在陸續發表的一些作品中,也可看見若干與岡嶋題材相符之處,法月綸太郎甚至在歌野《希望被綁架的女人》文庫版解說中期許他成為「二十一世紀的岡嶋二人」呢!
曾經,一加一等於二,由於井上夢人的復出,答案又回歸為一……
但是,因為有了這些新苗,未來將會是無限大。
作者簡介/寵物先生:
本名王建閔,台灣推理作家協會會員。以《虛擬街頭漂流記》獲第一屆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首獎,另著有短篇〈名為殺意的觀察報告〉、〈犯罪紅線〉、〈凍夏殺機〉,與短篇集《吾乃雜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