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寵物先生
話說日本原文小說越買越多,後果就是書架上的草越長越多,有些草甚至一轉眼就出了中文本(淚),希望今年能好好整理!每期介紹一本尚未中文化的日系推理,做為自我要求的審書誌。《追想五断章》(Amazon頁面)
2010「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第四名
2009「週刊文春傑作推理小說BEST 10」第五名
2010「本格推理BEST10」第四名
2010「我想讀推理小說!」第三名先聲明一下,標題可不是在幫五月天或九把刀打廣告。(笑)
米澤穗信是我相當推崇的作家。從
《再見,妖精》開始,他的作品就不斷探尋青春的各種面向,本人也被冠以「青春推理旗手」的稱號。不過令我惋惜的是,他在台出版的譯作多半是將「青春」加諸角色之上,成為一種外顯的人格特質(甚至是典型人物),能將整體氛圍精確呈現的,也僅只《再見,妖精》一部而已。
也難怪我會對額外讀到的
《ボトルネック》與
《氷菓》感到驚喜了,因為米澤在這兩作藉由本格推理典型的「謎團→真相」過程,運用事件側寫出「青春」的無力與悲苦,而非只是做為人物的識別標誌,這種寫法對我而言,更能表現青春的本質。
去年底赴日觀摩文學獎時,在書店看到米澤的新作《追想五断章》。書腰在故事簡介的最後,有這麼一段文字:「米澤穗信初次描寫『去除青春的人們』之最新長篇。」當下決定拿去櫃檯結帳。
然而一直無暇閱讀,直到近日才除草完畢。(當然,一方面也是被那華麗的排行榜名次給影響,決定先讀這本的緣故)
故事的背景是平成四年,在伯父經營的古書店打工的大學生菅生芳光,某日遇上一位神秘的女顧客。她名叫北里可南子,為了尋找刊有亡父短篇小說的同人誌《壺天》,特地從松本來到東京,拿到該期刊後,她更委託主角,說父親生前的作品還有其他四篇,希望能找到它們。
這五篇作品有個共同特色──都是
riddle story。這類小說經常會以劇情的分歧,或是謎團的提示做為高潮,卻不會給予對應的明確結局,而留待讀者自行補完,有名的例子便是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可南子整理其父北里參吾的遺物時,發現一封來自《壺天》編輯的信件,以及五張各寫有一行字的稿紙。參吾的五篇riddle story都以第一人稱自述的異國見聞做經緯,發表時當然都沒有結局,然而他卻另外將結局寫下,分別記在那五張稿紙上。
這種運用結尾的末行補足故事最後一塊碎片,甚至有所逆轉的寫法,已在米澤近期的短篇集《儚い羊たちの祝宴》被大量使用。此次米澤更利用riddle story末行分離的特性,結合「作中作」的寫作法形成另類的故事趣味,甚至還運用此種體裁設計出小巧精緻的詭計,做為一部本格推理,《追想五断章》在結構的運用上是相當成功的。
可南子想藉由找尋作品追悼亡父,於是委託芳光。透過找尋遺作的過程,芳光也逐漸了解參吾的過去,得知他與亡妻曾旅居瑞士,二十二年前在比利時發生一樁名為「安特衛普槍聲」的事件,其妻上吊自殺,參吾也背負著惡名回到日本。
這幾篇創作,與「安特衛普槍聲」看似毫無關聯,其中隱含的氛圍卻讓芳光在追尋過程中心生好奇。參吾創作這些意義不明的作品,究竟想表達什麼?與過去的案件有何關聯?投稿時為何要刪去結尾?
於是讀者們會發現,在現代發現的「遺物」成為過去案件的「線索」,形成某種典型的歷史推理模式,此類模式在日本稱為「Sleeping Murder」──該名詞源自克莉絲蒂的同名作《死亡不長眠》──故事案件的「發生」與「開始調查」的時點相隔甚遠,調查者只能根據過往僅存的些微線索破案。另外,作者透過五篇作中作的隱喻,拼湊角色的心境與案件真相,就某種意義來說也算是進行「暗號」的解析,作者也在南雲堂的年刊
《本格Mystery World 2010》中自承,這部作品的初始理念,是想結合Sleeping Murder與暗號推理。
依據斷簡殘編拼湊出的案件構圖,會有多少真實性?當事人皆已往生,因此本作的最終真相也僅止於推測的程度,甚至最後仍留下一小塊曖昧的空白,留待讀者自行想像,讓整部作品自身也擁有riddle story的況味,這使得作中作的「內」與「外」形成一種文體上的呼應效果,頗堪玩味。
最後來說明一下本作的時代與角色、故事氛圍的關聯。
平成四年(西元一九九二年),日本正值泡沫經濟崩潰,網路時代尚未崛起的蕭條期,新聞經常可見大量裁員、公司倒閉、就職困難的議題。在這樣的背景下,許多中小企業的熱情被無端澆熄,學生「畢業」或「退學」轉至社會化的過程,也變成了另一番不同的光景。那種景象是沉鬱的,彷彿蒙上一層灰,掩蓋(未來的)社會菁英自內在所應展現的光芒。
主角芳光的父親經營一間金屬加工廠,跟隨往年世間的好景氣逐步擴大規模,就在投資財產購置昂貴的機器後,因酒醉駕駛而喪命。當時芳光正展開大學交女友、玩社團的輝煌年代,父親的死斷送家裡的經濟來源,只好暫時休學,在伯父的古書店打工。家庭的事業,自身大學生涯的光輝,隨著家庭與社會的劇變「啵」一聲化為泡影,老家的母親,也得在一瞬間面對房子空無一人的生活。另一方面,伯父過去一直抱著與亡妻共同經營的古書店不放,就在地價水漲船高,這份堅持即將失守之際,泡沫崩潰了,而他也失去往日的經營熱情,鎮日徘徊於柏青哥店。
這些人的青春或「後青春期」──社會化過後仍能綻放的黃金時代──因為經濟結構的改變瞬間消失了,所剩下的,只有一再重覆相同的生活模式,與形同槁木死灰的枯竭內心。
為了找回自身的生存意義(抑或逃避現實),芳光深入挖掘參吾波瀾壯闊的一生,但就像他所追尋的過去「斷章」一般,他與周遭一群人的輝煌故事早已被時代奪去結局,戛然而止,形成另一組「斷章」;更殘酷的是,這些riddle story的結局不能由別人來寫,只得靠身為主角的自己完成。
這便是書腰所言「去除青春的人們」所展現的樣貌。而作者也藉由書中第五章的劇情,詳加描繪如此的氛圍,儘管該章與整個故事的結合性稍低,幾乎未對謎團與真相的推演有任何幫助,卻是這位「青春推理旗手」所欲呈現的青春面相難以割捨的部分。
因此,雖說Amazon有不少讀者認為「平成四年」的設定對故事來說,有著免去Internet功能,讓主角一步一腳印探尋真相的方便主義意味,對我而言,那卻是一種反映「青春之死」的時代,是不得不然的設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