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我以為我跟鮎川哲也應該無緣了,去年卻又購入《碑文谷事件》(沒辦法,鬼貫警部名聲著實響亮,不做一下功課好像不行),看完以後也的確覺得很棒,但我實在不確定我喜歡的是「鮎川哲也的味道」,還是這些短篇的戰前風味?而且,老實說,鬼貫在我心中的形象很模糊。所以下一本《不完全犯罪》,我一直拖到今年二月底才讀——讀完以後深深覺得相見恨晚XD。
《不完全犯罪》裡這些推理短篇老是在精算時間差、又經常出現火車時刻表,本來我以為會有枯燥到需要忍耐的時候——但沒想到我從頭到尾讀得很投入。因為鮎川哲也設計案件的時候實在太用心了,每一篇都有
好幾種障眼法同時進行,鬼貫和讀者們要面對的,從來就不只是一張單純的時刻表而已。在《夜之訪問者》裡,案件的複雜度又更進一步提升——〈斑點狗〉、〈首級〉和〈城與塔〉中的辦案過程,才叫做名副其實的「抽絲剝繭」:甲案又牽連到乙案,如果不先破乙案就無法理解甲案的經緯,但甲案和乙案之間的關係,卻又不是一般常見的連續殺人案(兇手受到不同被害者的類似特徵吸引,基於控制不住的衝動而下手等等),卻是某種精心算計的複雜圈套。跟著警察們的腳步,讀完破百頁的中篇〈城與塔〉,我的感想不是「好累」,而是「痛快」!
感想之所以會是「痛快」而不是「好累」,還有另一個原因:鮎川哲也對於登場人物,著墨筆觸輕重剛好。像這樣不長不短的中篇,要是花太多篇幅描繪人物背景,故事節奏就有失衡的危險;但如果不適當地交代一下,又會讓人覺得登場人物好像填位置的紙糊娃娃,名字改成「路人甲」、「路人乙」、「疑兇A」、「疑兇B」都沒關係。如果是一般的短篇,靠著詭計的精采程度或許可以掩蓋角色不夠生動的問題,但在中篇小說裡,人物不夠鮮活的話……會讓人讀得相當不耐煩(然後就直接跳到最後一頁看結果XD)。鮎川哲也就能夠避免這種問題。這並不是因為他替「每個角色」都安排了超醒目的特色——那樣就會變得有點漫畫似的滑稽傾向了
[註一]——而且說實在的,如果只是過場時出現一下的麵店店員,存在感當然不用很強啦。鮎川哲也只是透過某些「恰如其分」的描述,讓那些「普通人」存在的片刻突然變得極度鮮明立體,幾乎伸手就摸得到。
我尤其喜歡〈首級〉的開頭:壽司店接到外送訂單,老闆一邊完成工作,一邊跟客人聊;過了一會,才剛派出去外送的小弟又回到店裡,原來剛才的電話是惡作劇,根本沒人叫壽司。損失不大,所以老闆繼續維持著好心情,跟客人半開玩笑地推測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家都渾然不覺,這是接下來一連串惡作劇和兩起兇殺案的序幕。在鬼貫系列的其他短篇裡,也常常出現這樣的片刻,彷彿有個攝影師剛好拍下了巨變前一秒的「日常」。或者,也有這樣的狀況:石破天驚的破案關鍵,竟然是在平淡無奇的狀況下揭曉;比如說〈城與塔〉,這個轉折不斷的精采案件,最後終於被鬼貫破解了——但這一刻他獨自出差在外,雖然開心,也只能自己一個人獨飲,而不能帥氣地對著誰的鼻子一指,大喝一聲「汝即真兇」。鬼貫跟丹那不像別的名偵探那樣戲劇化,但他們感覺很真實。
《不完全犯罪》〈古錢〉篇的開頭與結尾,也具備前面指出的特色:送報少年原本腦子裡只想著讓人困擾的壞天氣和數學課,沒想到卻在這時候發現了屍體——雖然後來他盡到了好市民的通報責任,不過對於他的生活來說,報紙有沒有髒掉的後續影響還是比較重大。到最後,鬼貫在繞了一大圈以後,終於頓悟故事開頭出現的某個訊息正是案件的關鍵;小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鬼貫拍打著伙伴的膝蓋。」他在火車上,打算告訴丹那他們終究沒白跑一趟。鬼貫系列的許多篇故事都是這樣,在謎底揭曉的那一刻就戛然而止,卻不會讓人覺得收得太倉促;這種低調收斂的風味,一開始或許不覺得有啥好,多吃幾口就會發現清甜有嚼勁,衷心推薦大家試試看。:)■
註一:漫畫似的滑稽感也不見得是壞事(《亞愛一郎的狼狽》其實就有這種調調,每個登場人物都有特色到近乎脫離常軌,卻是非常好看的小說),只是鮎川哲也的小說不是走這種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