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步具有
雙重人格,這點他自己也承認,而溝正史在〈「雙重面相」江戶川亂步〉這篇文章中曾經提及:「戰後的亂步完全變了。在熟知亂步年輕過往的推理作家之間,戰後亂步的改變著實令人驚訝。」由此可見這應具備某種程度的真實。不過,若將亂步的人生視為自純粹、潔癖的藝術家轉型為妥協的現實家,這樣的雙重人格或多或少是具有藝術家靈魂的人為了在世上求生存所必須面對的宿命。前衛藝術家岩田豐雄成了大眾作家獅子文六,純文學作家色川武大成了麻將作家阿佐田哲也,並沒有人因此批評他們是雙重人格,為何僅有江戶川亂步遭受如此待遇呢?
想來應是出於亂步的藝術家良心過於極端純粹、潔癖吧。「從少年時代起,他就出乎尋常的嫌惡同類」、「厭人癖、孤獨癖、表現在外的則是不與人交際」他,可見亂步從小就受到強烈疏離感的折磨。當他就讀愛知縣立第五中學時,由於厭惡跑步與機械式體操,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請病假。十六歲時便與一名友人逃離宿舍企圖前往滿洲,因此遭到停學處分。他無能處理周遭現實,相反地,空想之翼卻無限擴展。前往滿洲這個突兀的計畫以及大學畢業後渴望到美國的夢想,都是為了脫離現實的疏離感。但是,就像攻擊風車的唐吉訶,江戶川亂步逃脫現實的嘗試,只不過令他一再更換工作,一切終歸徒勞。再加上,正如〈亂步悄悄話〉也曾揭露的,亂步在觀念上的同性戀傾向,必定使得他的孤獨感愈益嚴重。亂步的同性戀傾向,從他讀了村山槐多的〈二少年圖〉後的感想也可看出,然而也僅限於極為形而上的精神概念,他將一切肉體之愛都視為贗品而嚴拒在外。這種戀愛,在現實世界終究無法實現。
以一人兩角為始,亂步異於常人的變身願望、隱身衣願望以及烏托邦願望,與其說是雙重人格,或許該視為亂步企圖擺脫現實疏離感的強烈渴望。因為,這其實是想脫離自己目前的身分、想眺望眼前的自己以外的世界,是一種抗拒現實的欲望。少年時代曾是白淨美少年的亂步,三十幾歲頭髮便漸漸稀疏了,這種肉體上的自卑感或許助長了他的變身願望。如同山村正夫在短文所述,他在戰後到達某個年齡後,之所以不再有厭人癖,反而變得善於交際,或許不只是變得開朗,而是因為自卑感消失了。
亂步在大學時代便對暗號深感興趣,從英國的Reesś Cyclopædia暗號史中開始熱心研究暗號法。以他採用南無阿彌陀佛為暗號的處女作〈兩分銅幣〉為首,利用漢字結構當暗號的〈手組〉、把寄出明信片的日期和英文字母連結的〈日記本〉、內向的年輕人藉由數字示愛的〈算盤傳情的故事〉等早期短篇都可發現,這些故事多半在最後有了出人意表結果。這些運用暗號的作品中最優秀的自然是〈兩分銅幣〉。在貧困無聊的狀態下待在寄宿處無所事事的兩名失業青年,解讀了與失竊巨款的下落有關的暗號,乍看之下似乎破解了謎團不料卻……意外的結局著實鮮明,我第一次讀到這篇小說時,不由得想起太宰治的短篇集《晚年》中,看著石子壘壘鋪滿步道遂態度認真起來的故事。即便五十年後的現代,這則作品依然沒有流失分毫新鮮感。在休風潮的推波助瀾下,當代推理小說當紅的現象,說不定就跟這篇小說中的兩名失業者的心理狀態一樣。現代人無力採取任何實際行動,僅任憑想像力過度發達。先不論這種看法是否妥當,〈兩分銅幣〉確實令我感到蘊藏了這種對於現實生活的強烈批判。
一直以來,在亂步的早期短篇作品中,一般推理小說常見的殺人或犯罪並未扮演重要角色。〈兩分銅幣〉與〈紅色房間〉、〈百面演員〉、〈一人兩角〉同樣都在最後結束時令犯罪的暗影盡失,前面舉出的暗號作品也多半與犯罪毫無關聯。亂步大學畢業前一年試作的〈火繩槍〉可說是早期短篇作品中唯一的密室殺人事件,但就連這篇也只是受到太陽直射的圓形玻璃花瓶在聚焦作用下引燃火繩槍而意外置人於死,同樣沒有兇手出現。根據亂步自己的解說,這種詭計在波斯特的短篇小說〈都姆道夫事件〉(The Doomdorf Mystery)和盧布朗的〈八點的鐘聲〉(Les huit coups de l’horloge)裡都曾出現,但是據說〈火繩槍〉的創作時間遠比這兩者早。
這種不把重心放在犯罪上的早期短篇世界,憑藉的想必是亂步特別注重知性好奇心的滿足、早已超越善惡是非這種通俗倫理判斷的獨特思想。在〈閣樓上的散步者〉中,名偵探明智小五郎曾說:「我絕對不會向警方檢舉你。我只想確定,我的判斷是否正確。你也知道的,我的興趣純粹在於知道『真相』,除此之外,其餘的我根本無所謂。」
只要能享受自己的邏輯推理,其他的事一概無所謂──這種站在善惡彼岸的想法,在〈一張收據〉也清楚顯現,文中的左右田這名偵探憑著一張收據而顛覆案件的解釋後,他的朋友誇獎他是位「名偵探」,而他是這麼回答的:「請把偵探這個字眼改為空想家好嗎。」這篇作品指出,從一項物證中可以出現多種解釋,就某種角度而言可說是在闡明戰後新刑事訴訟法的局限,至少,在早期的短篇作品中,比起犯罪本身和企圖找出犯人,亂步顯然對知性好奇心的滿足付出了更多的關心。
除了一人兩角和暗號外,亂步也
運用過各種詭計。例如,堪稱日本第一篇倒述式犯罪小說的〈心理試驗〉,就是從雨果‧閔斯特伯格的《心理學與犯罪》得到靈感而創作。在這則短篇中,他同樣是把詭計反過來運用。原本運用在嫌疑犯身上的心理聯想測驗,正好屬於范達因著名的〈推理小說二十守則〉中列舉出的「一旦採用就等於宣告自己的無能與欠缺創意」十例之一,可說是推理小說的大忌。然而在亂步的作品中,犯人反過來利用這種常見的心理測驗,而名偵探又發現犯人的這套詭計再加以逆轉,亂步成功發揮了這種一波三折的曲折轉變。
這種精心設計的詭計必須與亂步的生活體驗完美地融合才有這批早期短篇小說,即便就當今的觀點來看,他的取材也絕不顯落伍,甚至可說是預言家,讓身為現代人的我們無地自容。例如先不論作品的品質優劣,其作品〈毒草〉討論墮胎問題,〈覆面舞者〉處理換妻的現代問題,這種具有先見的寫作特色也是值得一提。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