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臥斧

有的時候會想：京極夏彥是怎麼構思《京極堂》系列故事的？

他會先拿出鳥山石燕的某一卷《畫圖百鬼夜行》、瞪著某個由鳥山手繪成形的妖怪好一會兒，然後像想起什麼似的，起身到他號稱藏書超過萬卷的書房裡找出一大落關於民俗、宗教、歷史、心理治療禪門公案腦神經外科玄異傳奇紀錄等等書籍，再一一從裡頭把同方才靈機一動出現的主題相關的資料找出來，神奇地把該有的關鍵串連起來嗎？

當然，這只是一個讀者的胡亂猜測，不過會這麼揣度，倒不是毫無根據。

從《姑獲鳥之夏》、《魍魎之匣》、《狂骨之夢》、《鐵鼠之檻》到《絡新婦之理》，《京極堂》系列故事情節大多以鳥山石燕所繪製的某個妖怪形象為主軸開展，利用同這個妖怪有關的歷史沿革、文化變遷、傳說屬性及形色特徵等等，與小說當中角色遭遇及謀殺情節產生呼應及互動；在逐步解決事件的同時，京極夏彥也藉著身兼陰陽師、舊書肆店東及神社主人三個身分的中禪寺秋彥／京極堂之口，將做為故事主軸的妖怪形象及變革解釋了一遍──是故，猜想京極夏彥在發想故事時，就是挑個妖怪出來當成原點，再將與之相關的資料拉成骨架，接著加肉覆皮、捏塑成形，不是很合理、也很合邏輯的嗎？

結果，在閱讀本系列的第六本作品《塗佛之宴：備宴》時，被嚇了一跳。

《姑獲鳥之夏》裡的主軸妖怪是「姑獲鳥」，《絡新婦之理》裡的主軸妖怪是「絡新婦」，如此這般根據前例，《塗佛之宴》裡會負責成為故事主幹的妖怪，自然是出自鳥山石燕《畫圖百鬼夜行‧下篇‧風》裡頭的「塗佛」了──這個妖怪的模樣像是個全身漆的僧侶，眼珠子突出於眼眶之外，下垂到吐著舌頭的嘴邊；但翻開《塗佛之宴：備宴》，卻發現一開始出現在字裡行間的，並不是「塗佛」，而是另一個叫「野篦坊」的妖怪。

第一章的章名就叫「野篦坊」，接下來每一章的章名都是不同的妖怪名稱，且都是像「嗚汪」、「咻嘶卑」或者「歐托羅悉」之類的古怪音譯名字，每個章節裡頭講到的妖怪，則都與章名相同，算一算，《塗佛之宴：備宴》裡頭提到的妖怪，居然就有六種──而且當成書名的「塗佛」，只在角色們的對話當中被順便提及，還沒真的開始說哩。

查了一下手邊的鳥山石燕資料，發現加上「塗佛」在內的七種妖怪，都出自《畫圖百鬼夜行‧下篇‧風》，而這本繪卷總共也才畫了十五種妖怪，難道是京極夏彥一時興趣，打算把這繪卷裡的半數妖怪，全寫進同一個故事裡？

《塗佛之宴：備宴》伊始，是「我」的自言自語──這種莫名其妙、自艾自憐又迷迷糊糊如同一直無法聚焦的說話方式，如果是本系列的老讀者，大約一眼就會認出是哪個角色在喃喃叨絮；接著，〈野篦坊〉之章開始，被歸類為「糟粕雜誌」（指日本戰後出現的廉價雜誌，製作粗糙、內容八卦，大多獵奇聳動，偽造的報導不少）的《實錄犯罪》編輯妹尾友典，到訪小說家關口巽的住處，談到一位名叫光保的先生。

光保先生在戰前曾是一位警官，被派駐到一個偏遠的山中小村當駐村警員，還沒待滿一年，就被徵調從軍。直到日本戰敗之後，光保都還在中國大陸及東南亞一帶流離失所地生活，待他復員回國，已經過了十多年；光保再度前往當年自己派駐的山村，卻發現村子已經消失了。

光保所謂的村子消失，並不是像建水庫或者遇上天災、所以村址所在地發生變化的那種遷村狀況，而是地景建物大致沒變，但住在那些屋子裡的人，不但不認識光保（光保也沒見過他們）、堅稱自己已在當地住了數十年，而且還說，這個地方並不是光保記憶中的那個村子。

妹尾聽到這事，覺得似乎值得深究，更發現曾有地方小報報導，該地附近發生過屠村事件，但卻缺乏後續資料，於是前來請關口出面協助調查之後撰稿；而關口也因為家中經濟狀況欠佳（篇章的一開始，關口就提及光靠自己的小說收入及偶爾替糟粕雜誌寫稿的副業，已經無法維持家計，所以妻子也開始外出工作了，嗚呼?）、加上唯唯諾諾不大會拒絕請託的個性，答應協助採訪調查。

關口答應接下工作，開始走訪相關人士；但進入下一個章節的剎那，京極夏彥筆鋒一轉，帶進了其他的角色，開啟另一個妖怪議題。每個章節提出的小小謎題都有對應的解答，但一開始獨白男子面對的情境以及「村子不見了」這個巨大問題，過六個章節，仍然不知解謎的關鍵藏於哪處。

在《塗佛之宴：備宴》當中，京極夏彥彷若一位隱身在灶間的總廚，指揮著角色們端出一道道妖異菜色：這些菜餚從某些面向看來似乎有種共通的什麼、菜色當中的調味也嚐得出某些相同的佐料，但究竟全席組合起來會是什麼味道？還得等到京極夏彥這位總廚把菜色出全，才有可能慢慢品出滋味。

《塗佛之宴：備宴》及後續的《塗佛之宴：撤宴》，將在明年陸續出版，得了替《京極堂》系列作品撰寫解說的便宜，先拿到了稿子，但在讀完《塗佛之宴：備宴》後，卻開始傷起腦筋：這看來豐盛的妖怪之宴雖已上菜，目前卻仍難窺全貌，這卷末解說，該怎講才好？

闔上《塗佛之宴：備宴》厚厚一疊書稿，一面搔著腦袋，一面拿過另一疊厚厚書稿，把《塗佛之宴：撤宴》二話不說地翻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