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坂作品當中,在情節裡頭放置政治批判觀點的故事,最明顯的大約是《Golden Slumbers:宅配男與披頭四搖籃曲》;這個故事以首相遭到暗殺的事件為引信,描述明明什麼事都沒做、卻莫名其妙被當成兇手、成為通緝犯的主角青柳,在逃命的幾天內所發生的事情──青柳知道真兇另有其人,自己只是被抓出來當替死鬼而已,但面對龐大的國家機器以及被操控的媒體輿論,他應該如何是好呢?
在《Golden Slumbers》當中,國家機器明顯是故事裡的歹角,而力量渺小的主角做出的大部分對抗只能是為了保命全速奔逃,情節原來就十分緊湊,伊坂所擅長的時空跳躍剪接式的敘述,更加了閱讀時的趣味及鮮活,搖滾的熱血因子在故事裡隨處可見(無論是批判的或者是溫暖的),書名、情節與披頭四(The Beatles)的名曲〈Golden Slumbers〉的相互呼應,更是令人欣賞。
但一樣講到與體制的對抗問題,《魔王》卻不是這樣緊繃而歡快的小說;或者說,伊坂在《魔王》當中並沒有安排絕對的二元對立、沒有直接的正邪抗爭,而是提出了問題,讓讀者自行思考──而這也是《魔王》的重要主題之一。
蘇聯尚未解體、美蘇冷戰仍然持續的時期,有這麼一個笑話──美國人和俄國人碰在一塊兒,老美說:「我們國家很民主,因為每個人都可以站在白宮的臺階上,大罵美國總統是個混蛋」,老俄不甘示弱地道:「我們國家也很民主,因為每個人也都可以站在克里姆林宮的臺階上,大罵美國總統是個混蛋」──姑且不論笑話內容與現實之間的出入,這則笑話凸顯了民主與極權體制的不同特性:民主體制接納不同想法、不同聲音,與權力主流不同也可以,而極權體制只接納一種想法、一種聲音,也就是權力主流認可的那一種。
但在極權體制中,或者不那麼極端地說,在有人提出主張、大家一致遵從的環境當中生存,真的就完全不好嗎?
這倒也未必。
日本小說家田中芳樹在他的巨作《銀河英雄傳說》裡設定了一種狀態,讓英明聰慧、全銀河系數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萊因哈特領導帝國,與實行民主體制的自由行星同盟對壘,血淋淋地反襯出民主制度的弱點:命令執行不實、決策過程冗長、掌權的多是擅玩權謀、實力欠缺之輩,很多事都拖拖沓沓,才做出個半上不下的鳥樣子來。
只是在現實世界中,像萊因哈特這種近乎完美的領導人,實在難以出現,而以眾人之議跌跌撞撞前進的體制,好像還是比較能夠照顧到大部分人福祉的,兩種體制孰優孰劣,難以絕決地斷言。
這正是伊坂在《魔王》中提出的問題。
以安藤的角度看來,以激進言詞一呼百應的犬養,有種發展成獨裁者的可能;但伊坂在故事當中,雖然讓犬養顯出一種危險的形象、讓社會大眾對他的觀感太過一面倒的傾服,卻沒有真的讓他做出什麼稱得上獨裁的舉動。是故,當安藤想要呼籲大家不要全然信任犬養的時候,卻也在心中不確定地自問:這樣真的是好的嗎?犬養真的會是一個法西斯的魔王嗎?或者他其實是真有能力改造社會、朝更好更強大的方向邁進的?
或許,《魔王》這個故事真想說的,並不在一個獨裁魔王生成的過程、或者只擁有微渺力量的角色如何去抗衡之類的情節,而在於「思考」這件事。
《銀河英雄傳說》中的自由行星同盟名將楊威利說過一句話,大意是「極權體制的人民如果遇到壞事,可以怨怪當權者;民主體制的人民如果遇到壞事,只能檢討自己」,因為民主體制當中的所有決策,追根究柢都與每個人的選擇有關。極權體制裡只需要有一個人思考、一個人做出決定,民主體制中則是每個人都該思考、每個人都要自己決定。
思考很累很麻煩,但卻是人類最重要的特質之一;在(大體上算是)民主國家成長的我們想來,民主自然優於極權,但這個體制最可貴的,其實就在讓每個人保有自己思考以及選擇的權力。
不是絕對的二元分野、更不是為反對而反對;「用用你的腦啊,馬蓋先」,安藤不停地以《百戰天龍(MacGyver)》影集主角的話自我提醒,或許,這也正是伊坂對所有讀者(包括他自己)提出的呼喊吧。
《魔王》當中有個饒富興味的場景:安藤意外地去聽了一場搖滾演唱會,發現在那種所有觀眾唯主唱是從的環境中,幾乎就已經呈現一種獨裁的社會型態;但也在那個時候,伊坂提醒讀者:搖滾當中,也會有像〈Imagine〉這樣的歌曲,唱頌著獨立於一切體制之外的單純美好。
用用我們的腦;然後,選個屬於自己的方式,義無反顧地搖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