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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1 下午二點多,從窗外灑落的光線已有些黯淡。
整棟醫院冷清寂然,僅有上午兩個小時還算忙碌。離這裡最近的內科診療室傳來陣陣笑聲,可能是醫生們在開護士的玩笑吧。
最近景況更是蕭條,戶谷信一還記得三年前,這間醫院也曾人潮鼎盛一時。自從父親的得意門生內科主任辭職後,情況便急轉直下。一年前,連某位醫術高明的外科主任也離職後,病患更是大量銳減,可說是每下愈況,只見每個月的赤字不斷攀升。
奇妙的是,醫院沒病患上門,營運又屢見虧損,身為院長的戶谷信一卻不以為苦,總有辦法填平財務缺口。他認為醫院不賺錢也沒關係,完全不打算與其他醫院競爭。
這間醫院是信一已逝的父親信創立的,他只管繼承醫院、坐享其成,早就失去身為醫生的熱忱了。雖說信一擁有院長的頭銜,卻不怎麼熱心為病患看診,也無心認真經營。
院長是個不錯的職位。儘管醫院營運虧損,仍有其平衡開支的賺頭。信一不知大家心裡如何看待自己,至少表面上還算受世人敬仰。他深信院長這個頭銜好歹比土木建築業者來得崇高。現年三十二歲的戶谷信一,已嘗到當院長的甜頭。
戶谷信一坐在院長室裡,翻閱著古龍軒骨董店留下的拍賣型錄。型錄裡刊載著最近舊華族
[註]出售的拍賣品。在這些琳瑯滿目的骨董中,他最望眼欲穿的是古九谷的大型盤皿。但向古龍軒一問之下,得知出價低於一百五十萬圓是不可能買到的。
他尚未看到現貨,但這個盤皿似乎大有來頭。該物主是過去所謂的貴族階級,上一輩曾任貴族院議員,亦是著名的古董藝術品收藏家。
骨董商之間明爭暗鬥地想買下它。他們為了向老顧客輸誠,早就如火如荼地展開前哨戰了。稍早古龍軒的老闆才說得口沫飛:「這件骨董非賣給戶谷醫師不可,若寶物沒找到圓滿的歸宿,可是會鳴冤叫屈的啊。」如此吹捧一番後才欣然離去。
戶谷信一明白這只是骨董商的應酬話,卻動心不已。眼下除了古九谷瓷的大型盤皿,他還想買個別具風格的古董來珍藏。
戶谷信一打從學生時代便對骨董很感興趣,周遭朋友都嘲弄他實在不適合收藏骨董,他細想後也覺得挺不可思議的。他會染上這樣的嗜好,部分原因是看著父親信在骨董商的鼓吹下開始收藏骨董,自己也不知不覺深受影響。父親信在大正及昭和初期,曾是躍居T大權威、遠近馳名的醫學教授。
戶谷信一在醫院二樓一間約六坪的房間裡,擺放了四排玻璃櫃展示收藏品,其中以壺和器皿居多。陳列在此的收藏品將近千件,另外,還有為數眾多的骨董妥善存放在倉庫。
這些邊框塗上漆的展示櫃,就擺放在有著茶色滾邊的榻榻米上。房間角落鋪著紅絨毛毯,擺著鐵爐,吊著茶釜;以竹柱造景隔開的壁龕上掛著一幅水墨山水畫。乍看之下,往往讓人誤以為這裡是美術館展示室,或某高級骨董店的特別展示場。每當有人來參觀,戶谷信一便會點茶(沏茶)招待,使用的茶碗看上去都價值不菲。
儘管醫院的經營陷入困頓,戶谷信一仍堅持不肯賣掉這些收藏品。一來是他對這些骨董已產生感情,二來是他已把這些東西當成了自己的資本。
戶谷信一嘴上說是資本,卻沒打算兌現。他曾吹噓自己握有時價超過一億圓的收藏品,眼看醫院的財務狀況岌岌可危,他依舊不願脫手。
其實,他稱這些收藏品為「資本」有另一層目的。因為古董營造出的高雅氣氛,能讓受邀至此的女子陶然心醉。
傳來輕微的敲門聲。戶谷信一沒回應,一名穿白衣的人無聲無息地從背後走近。他光聽敲門聲就知道是護士長寺島豐,這女人總是一聲不響地進來。
「這是風見商會寄來的請款單。」
指節粗大的寺島豐,將四、五張請款單放在戶谷信一面前。
「這個月的帳款為七萬二千四百圓,已核對無誤,負責藥品採購的崎先生也蓋章了。」寺島豐嘶啞的嗓音繼續說著:「先前還欠二十一萬五千圓,加上這筆帳款一共是二十八萬七千圓。風見商會希望我們能先付一半,還問什麼時候來訪比較方便。」
戶谷信一以指尖捏起請款單,看也不看便把它丟進紙屑簍。
「妳告訴他們,我待會兒再回覆方便的時間。」
他說話時沒瞧護士長一眼。不用看也知道,四十歲的寺島豐身形瘦削,眼窩深陷、皺紋明顯,早已失去身為女人的風韻。
「您之前也是這樣拖延的,這次請務必告知他們確切的日期。」
寺島豐毫不畏懼地再三叮嚀。她敢這麼做,憑藉的並不是護士長的威嚴,而是由於她是前院長信六十一歲時所納的小妾。起初,信只當她是自己的專用護士,卻不慎發生了男女關係—這是十年前的事了。儘管父親信四年前已去世,信一仍讓她留在醫院。
「我不是說了,等一下就會答覆他們日期嗎!」戶谷信一板著臉孔吼道。
他看著拍賣型錄,眼角餘光不時瞥向寺島豐的白色衣角。
寺島豐默不作聲地站在原地。戶谷信一貴為院長,卻飽受來自她的壓力。他恨不得這女人快點出去,卻又沒膽趕她走。這時,寺島豐銳利的目光射向他正在翻閱的骨董拍賣型錄。
「風見商會還表示,若再拖延付款,下次恐怕就要停止供貨了。」
寺島豐語調平淡地報告完畢後,才離開他的桌旁,一如往常地沒發出任何腳步聲。
當她穿著鬆垮白色護士服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門後,戶谷憎恨地回頭瞪了她一眼。
遙想過往,寺島豐也曾是他的女人,教他初嘗甜美禁果滋味的正是她。父親還健在時,他就與寺島豐有著肉體關係。六年前,他每晚都前往主屋的空房與父親的女人偷歡。
這樣的關係在父親死後又持續了兩年,現在已不相往來,寺島豐也佯裝沒這回事。然而戶谷知道,即使在父親死後,寺島豐枯瘦的肉體仍懷念著父親的滋味;同時,他也很清楚寺島豐對風流好色的自己懷有什麼居心。
這個女人不好惹。
然而,戶谷信一始終無法攆走她。這個比他年長、又教導他性愛妙趣的女人,總帶給他莫名的壓力。對他而言,寺島豐還比較像因夫妻失和、離婚返回娘家的姊姊
戶谷信一覺得藥品代理商的帳款根本無關緊要。眼前,他只擔心如何籌得購買古九谷盤皿的一百五十萬圓。
他腦中首先浮現的人選是藤島千,但一個星期前,他才剛向她拿了一百萬圓,現在又要借調一百五十萬圓,實在難以開口。再說,一個月後,他還打算要她掏出五百萬圓呢。絕不能為貪圖這一百萬圓,而使日後的五百萬圓化為泡影。
找武辰子怎麼樣?可是她最近手頭似乎愈來愈緊。她若喪夫則另當別論,現階段要她偷偷從家裡拿錢恐怕不容易,而且要她馬上拿出一百五十萬圓可能有困難,她頂多出得起五十萬圓吧。
戶谷信一接著想到槙村隆子,這個女人有的是錢。她創立了高級時裝店,一時蔚為風潮,想必非常富有。根據引薦人下見澤作雄的說法,她至少擁有一億圓的財產,可惜遠水救不了近火。
撇開這點不談,戶谷信一覺得下見澤作雄是個奇特的男子,他的名片印有律師頭銜,卻從不執業。儘管如此,他總能發現有身價的女人,並有辦法與對方搭上線,再介紹給戶谷信一認識。
這是因為,下見澤不擅長從女人那裡騙取錢財。
戶谷信一決定打電話給槙村隆子。事實上,他只和她見過三次面。一次是在她那門庭若市的店裡,另一次則是在餐廳裡進餐。
槙村隆子,現年二十七歲,剛與丈夫離婚。聽說他丈夫有了外遇,是她主動提出離婚訴訟分手的。她就是如此兼具經濟能力和美貌,這間時裝店能發展至現在的規模,完全歸功於她經營有道。她的願望是創立一所裁縫學校。
戶谷信一對沒錢的女人僅止於逢場作戲。在他看來,不具經濟能力的女人再怎麼美若天仙,仍如臭蟲般毫無價值。
目前,他最感興趣的目標就是槙村隆子,因為她有一億多圓的財產,若能攻陷她,短期內應該不愁資金短缺。一直以來,他都在騙得女色的同時,巧言要女方掏出存款,以填補醫院的部分虧損。
槙村隆子不但生得標致,更有著女強人的氣質。戶谷信一第三次與她共餐時趁機試探了下,她果真一口回絕,不過這不代表日後沒機會。回想過去成功的例子,他決定多費些心思慢慢捕捉這頭獵物。的確,要得到像槙村隆子這般美麗多金的女人絕對不容易,正因如此,反而激起他挑戰的慾望。
戶谷信一拿起桌上的話筒,沒透過醫院的接線生便直接撥了電話。
「蒂羅爾裁縫店,您好。」是女店員接的電話。
「請問槙村小姐在嗎?麻煩您轉告一下,戶谷信一有事找她。」
女店員說了聲「請稍候」,沒多久便傳來明快的聲音:
「喂喂,我是槙村。」
「我是戶谷。」
「哎呀,是醫師啊。」隆子的聲音略帶撒嬌。「上次真是對不起。」
「聽起來您滿有精神的。」戶谷眺望著窗外說。
「對啊,託您的福,只是忙得不可開交……」隆子答道。
「怎麼樣,要不要出來走走?我擔心您忙過頭會累壞,有興趣和我一起打高爾夫球嗎?」
「我不是才跟您見過面嗎?」槙村隆子含笑道。「而且我想暫時休息一陣子,每天都在店裡忙進忙出的,總覺得好累。」
「這種時候才更該打打高爾夫球喘口氣。您就撥出一天的時間,跟我到外頭打球吧,我會教您的。」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隆子只表達了謝意。
「我是說真的,光顧著拚命工作是不行的,健康才是最大的本錢。打高爾夫球有益身心健康,如何?明天我開車去接您,一起去箱根吧,當日往返就好。花一天到外面兜兜風一定能轉換心情,打完十八洞的感覺特別棒喔。」
戶谷信一是高爾夫球的門外漢,不過只要到了球場,他自有辦法拜託朋友解危。換句話說,他只是佯稱要教對方打高爾夫球,反正到時再請朋友代勞就好。不,朋友不在也沒關係,他的目的原本就不是打高爾夫球。總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女人騙出來,這是他一貫的伎倆。
「謝謝您的好意,但我實在沒辦法去。」槙村隆子拒絕道。
「我是為您的健康著想,才邀您打球的,絕不會亂來。再說我也是個紳士,這點還請您相信。當日往返就好,我們到箱根走走吧。明天我開車去店裡接您。」
「真的不行啦。」隆子強硬地拒絕。「您專程開車過來,我還是沒辦法去,請您不必費心。」
「如果您到時離不開,這次就先不去了。總之明天早上十一點,我還是會開車過去找您。」
戶谷自顧自地講完後掛上電話。他邊抽著菸,邊望著淡淡青煙思索,決定明天賭賭運氣。
他心想,明天槙村隆子大概不會和自己去兜風。不,說不定她會改變心意,願意上車。那麼,他便有機會大敲一筆,即使她婉拒了也無所謂。換句話說,他必須像這樣多邀幾次才行。這件事本來就不可能在短期間內成功,因此才更需要耐著性子慢慢攻陷她的心防。這個手法他可從未失敗過。
[註]: 明治二年(1869)授予以往的公爵、諸侯的族稱。十七年(1884)的《華令》規定公、侯、伯、子、男五爵,對國家有貢獻者也予列入,成為有特權的社會身分昭和二十年(1945)廢除。
全文請見2009.09.15獨步出版:松本清張「惡女三部曲」之《壞傢伙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