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居東京五年內,松本清張已經崛起成為日本最暢銷的小說作者。松本清張也成了全日本報刊雜誌最積極拉攏的連載作家。爭取松本清張作品連載,不再只是一種促銷報刊的手段,而是維持報刊地位的激烈鬥爭了。「什麼?竟然沒有清張的小說?」被這樣評論的報刊,當然就快速喪失讀者的支持和尊敬了。
「非要有清張不可!」逼得松本清張長時期每天平均寫作九千字才能應付各方索要,他後來的住所特別把一樓完全空出來當招待室,供各報刊編輯們等稿休息,他則在樓上埋首疾書,寫完了再將稿件用藤籃吊下來,讓編輯帶回去排印。多少東京編輯經常進出松本清張住宅,很難見到清張本人,不過卻有機會也有充分時間可以跟同行寒喧、聊天。
差不多四十年的寫作生涯,松本清張完成了將近八百部作品。這樣的數量,本身就是難以超越的;不過更不可能超越的,是松本清張作品的「分量」。
日本文壇早有「清張革命」之說。「清張革命」最早指的是松本清張徹底改造了日本推理小說,讓推理小說這個原本浮誇、通俗、帶有濃厚遊戲性質之文類,一轉而變得渾厚、嚴肅。「清張革命」確立了「社會派」在推理小說界數十年不搖的正統地位,更預示了後來推理小說許多次文類的開拓空間。
然而清張革命的影響並不限於推理小說的範圍,甚至不限於文學的領域。更深沉的意涵,表現在一種新的「戰後心態」的開展,一種日本新正義觀的放膽摸索。
松本清張只有小學畢業的最低基本學歷,而且家中貧困,小倉時代也不曾幹過什麼收入豐厚、地位穩定的工作。一九二九年他二十歲時,還曾被小倉的警察逮捕,用竹刀痛打拷問。一九三三年,「特高」監視中的松本清張,又被刻意徵召進行軍事訓練,大大影響了他在《朝日新聞》的工作。這些經驗,註定使得松本清張看到、感受到日本社會很不一樣的一面,也讓松本清張一輩子對於國家體制充滿不信任的敵意。
一九五○年代後期以降,松本清張雄踞日本暢銷作家冠軍寶座二十多年,不過「暢銷」卻不見得等於「受歡迎」,松本清張從來不是日本「最受歡迎」的作家。
他沒有得到「文化勳章」,他也沒有得到「國民榮譽賞」。不管是日本政府或民間,在考慮重點選擇外譯日本戰後作家作品時,幾乎都主動跳過松本清張。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安部公房,乃至後來的村上春樹,都有大量英譯作品,相對地,最多日本人閱讀的松本清張,卻一直走不出日本。
這中間牽涉的不只是通俗文學與純文學的隔閡而已。更重要的,日本人普遍不願意外人透過松本清張的筆,來看日本、了解日本。
如果要選一部作品代表松本清張的整體風格,我一定選《日本的霧》。這麼說吧,松本清張寫作的出發原點,就是認定日本上空罩滿了種種霧,他的責任,就是努力撥開霧,逼日本人看到、看清自己真正醜惡的一面。
日本人多麼重視「面子」,又多麼會妝點表面的秩序與美。即使遭遇二次大戰戰敗那樣的大挫敗,倖存的日本人都不想也不敢認真檢討,看看自己的國家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日本政治思想家丸山真男,戰後甘冒大不諱直言檢討「天皇制」,檢討日本政治文化中的戰爭責任,是難得的「良心之鐘」。從一個角度看,松本清張和丸山真男其實扮演的是同樣的角色,松本清張的「良心之鐘」不是要喚醒日本人,而是要叫日本人承認自己本來就是清醒的,不能再假裝沒看見、沒聽見,不能再假裝對於周遭發生的事沒感覺。
推理小說是松本清張的工具,他能寫出那麼多精采的推理小說,因為他不靠巧思。他的推理是為了探究犯罪的動機,鋪陳犯罪動機又是為了彰顯社會正義。「清張革命」真正革掉的,是日本文化的「表層意識」,是日本社會習慣性的「忽略壓抑」。透過一部部小說,松本清張不允許日本人繼續將不愉快的記憶、難堪的狀況、痛苦的責任,全都堆到集體潛意識的暗角落裡去。
「清張革命」號召日本人過「整全生活」,別偷偷摸摸地一邊冠冕堂皇,一邊暗夜飲泣。松本清張小說裡的犯罪,幾乎都來自於人的表裡不一、虛偽錯亂,想要推卸應該承擔的責任,想要冒充自己其實並不具備的高貴人格,是松本清張眼中最大、最可怕的罪惡。
罪惡來自於掩藏、掩飾,來自於織造幕。可是人有推理的能力、有推理的好奇心,比對、檢驗、追問、查證,這些手段讓幕不能老是得逞。日本人抱持著曖昧的心情,閱讀松本清張,因為他們知道松本清張不打算娛樂他們,松本清張追求的,是「正義的折磨」,在折磨中強迫讀者認知自己的正義概念,進而服膺正義原則。
一個沒有推理習慣,缺乏推理能力的社會,必然招引來許多謊言,更多霧。今天在台灣讀松本清張有何意義?意義大了!借人家「清張革命」來培養我們自己的推理傳統,更希望借人家「清張革命」的歷史視野,來透視、來驅趕籠罩著台灣人的眾多謊言與更多霧。■
(本文作者為作家、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