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例子是利用敘述方式來誤導讀者,因為「我」提供的證據與現實狀況是有出入的,但又自成一套理路,當讀者接受之後,便會被誘進糾葛的情節當中,直到最後假想的世界被真實戳破,讀者才會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一開始就被騙了──這是「敘述性詭計」的常見製造方式之一。
「敘述性詭計」的另一種常用手法,則是利用故事的結構建構謎團:例如第一章用某甲的口吻陳述自己的殺人計畫,下一章插入某人的遺書,再下一章是警方的調查報告,其中的種種與一開始某甲的計畫暗合,接下來的章節則出現讓某甲心懷怨妒的某乙……一路看下來,讀者會直覺地認為,這是一個「某甲殺掉某乙」的故事,好奇最終某甲是怎麼完成計畫的、能否逃過警方的追緝;但到了最後,卻赫然發現某甲的計畫是打算要自殺,第二章的遺書和第三章警方報告裡的死者,其實就是某甲。
這些布局方式其實不一定只在推理小說裡出現,在其他類型的作品裡有時也會瞧見,不過「敘述性詭計」常給人一種「為了欺騙讀者而寫」的感覺,尺度有時很難拿捏,控制得好了,讀者到最後的Surprise Ending處會十分爽快,知道真相後回頭重讀,還會有另一種不同的感覺;控制得不好,就只會讓讀者覺得作者在自爽硬掰,把讀者們都當成笨蛋。
大多數古典推理小說當中的詭計類型,讀者先知道也無妨,比如說知道這個故事裡會有密室、知道那個故事的架構是「暴風雨山莊」等等,得知這類資訊,並不會妨礙讀者的閱讀及解謎樂趣,但「敘述性詭計」的要件之一便是誤導讀者,是故如果讀者事先就知道作者打算玩這種把戲,那麼很可能就會減損了閱讀的樂趣。
俺對「敘述性詭計」作品並沒有特別的愛好,不過讀過幾本之後,發覺一件有趣的事:俺印象中覺得寫得好的幾本「敘述性詭計」作品,都是在讀之前就已經明白知道「這個故事會使用敘述性詭計」這回事,而在讀的時候,注意到的則幾乎都不是「敘述性詭計」而已。
為了不影響諸位客官的閱讀樂趣,俺在這兒也就不便把這幾本書名大剌剌地公布;不過在這幾本書裡頭,有一本毫不避諱、打一開始就標榜自己用的是「敘述性詭計」──這本書,是折原一的《異人們的館》。
得過純文學和推理小說兩個新人獎的島崎潤一,雖然頂著得獎光環,卻沒法子順遂地成為職業作家,反倒只能以替名人代筆的影子作家工作來賺錢糊口;一日,他透過編輯引介與珠寶商小松原夫人見面,並答應替夫人捉刀、以影子作家的身份撰寫她獨子的傳記。
小松原夫人的獨子小松原淳是個早慧的天才作家,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便得過兒童文學獎,卻在廿七歲時於富士山麓的樹海中失蹤,半年後,警方在樹海裡發現了用樹枝排成的「HELP」字樣,以及一具白骨,是故認為小松原淳已然死亡。但小松原夫人相信自己的兒子尚在人間,打算將這本代筆傳記當成小松原淳返家時的禮物。
為了撰寫傳記,島崎得以進入神祕的小松原公館、翻閱小松原淳整理得清清楚楚的個人歷史資料,並依此找到小松原淳成長過程當中的同學、鄰居、友伴等人進行訪談;但就在島崎爬梳小松原淳歷史的時候,他不但遇到了住在公館裡的謎樣美女,也發現自己被人跟蹤,甚至還有人與自己一樣、同是在調查著小松原淳的過去。各種意料之外的情事紛至沓來,島崎才發覺,這件代筆工作,並不像表面上看來那麼單純……
折原一利用各種結構製造出的迷惑情節,是閱讀《異人們的館》時的一大樂趣,小松原淳的生死之謎以及島崎追尋背後的真相,持續地產生著讓人不停往下翻閱的動力;但除此之外,折原一在這個故事裡,以小松原淳及島崎潤一兩個角色為主,塑造出幾個關於「寫作者」的樣貌。
自己寫著覺得滿意的作品不一定是大多數讀者滿意的,自己瞧不上眼的他家作品說不定卻在市場上大大暢銷,得了獎不保證會有銷量,或者得了獎也沒法子依此肯定自己的實力;自認為評論的眼光精準,看自己作品時卻總是自欺欺人,挖掘到有趣題材時的興奮與貪慾、對於出版業界的種種看法、面對競爭對手時的心情轉折、老把文學藝術掛在嘴邊似乎如此便能高人一等……種種關於覆在「寫作者」身分底下的人性面貌,在《異人們的館》中,一一現形,而那些以崇拜、輕忽、尊重、鄙夷等等眼光看待「寫作者」的周遭角色們,也由此一一映照。
「敘述性詭計」讓讀者沒法子一眼看透事件的真相,得到最後謎底揭曉,才能驚奇地恍然大悟;但讀完《異人們的館》後,俺忽然發覺:或許折原一這個明擺著說是「敘述性詭計」的故事,其實想講的也不是尋常的推理情節,而是寫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之間,那些複雜私密的樣貌。
或許,這又是折原一的另一層「敘述性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