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門打開,燈光流洩進來,站在門邊的果然是班級導師井原;八人縮在被窩裡等著怒吼傳來,不料老師開口叫了奏子的名字,聲調聽起來並不像打算斥責。奏子起身答應,老師要她收拾東西、準備馬上回家;奏子不明所以地跟著老師來到旅店大廳,發現其他老師一起聚在這裡,學年主任對她表示,奏子的家人在東京遇到意外,因為已經沒有電車,所以老師們替奏子叫了計程車,要井原老師馬上陪她回去。
《深紅》的故事,從這裡開始。
就算不知道作者野澤尚身兼暢銷劇作家及得獎小說家兩種身分,也會從故事開場的短短幾頁裡頭感受到野澤尚的描寫功力:漆靜謐室內的低聲嬉鬧,雖然明亮卻帶著不容懷疑的、現實惡意的燈光,忽然之間被推向未知命運時的擔憂預感,以及日常裡頭開心的、稍稍異於平時日子的小小放肆進行之際,人生轉捩點突然撞來的驚愕。
奏子一邊回憶著生活裡頭小小但充實的幸福感覺,一邊面對家庭遭逢劇變的事實;第一章在奏子在守靈夜裡忽然感覺某種釋放結束,情緒張力滿點,讓讀者替她不捨,也對嫌犯心生憤恨;但在第二章,野澤尚筆鋒一轉,以犯人都築則夫的陳情書開始,以另一個角度帶領讀者審視整件血案的始末,再用法院的判決書內容,讓讀者明白,就法律層面而言,這個案件如何結束。
案子或許結束了,但故事還沒有──第三章的開始,時空跳到十年之後,奏子已經從小學畢業生變成大學生,在長長的審判之後,嫌犯的判決也已經確定;奏子利用管道要來了判決書及陳情書,發覺原來嫌犯有個與自己同齡的女兒──這個人現在在做什麼呢?過著怎麼樣的人生呢?自己撐過了那樣的暗沉痛,那兇手的女兒又是如何?
雖然大多數的章節都以奏子為主角帶動,但野澤尚極有技巧地讓讀者發覺,在奏子幼年時面對的那場血案中,加害者與受害者並非絕對的邪惡與無辜,惡與善並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樣絕對;到了十年後意外發展開來的故事,更不斷地反覆問著:誰才是受害者?誰才是加害者?在每個人都帶著自身利害權衡的眼光來面對種種關係時,彼此間有意無意的算計與吃虧,或許才是現實的真相。
這個事實,正好對應到第一個發現命案現場的警官端木所說的話:「血不是只有一種顏色……有的是鮮紅色,有的是深紅色,有的很混濁,有的反射著飯廳的光。血海似乎有好幾個層次……那是一種無力感。」
血的顏色一如人心,並非只反射某個頻率的光譜,或許鮮亮、或許混濁,在一片紅當中還有許多幽微隱晦的層級──這或許也是書名《深紅》所隱藏的意義之一。
《深紅》書名的另一層意義,則是導讀者陳國偉先生詳細闡述的「血緣」羈絆:以縱線來說,受害者及加害者兩個家庭的對比、奏子及兇手女兒未步之間的對比,甚至還有奏子及未步對將來人生的想像,都在這條血緣的長線上頭;而以線來看,血案當時因故被牽連、與兩個當事人的恩怨糾葛並無直接關係的其他角色,其實也因位在血緣的輻範圍當中,所以被捲進這個深紅的漩渦當中。
野澤尚於2004年在東京住處自縊身亡的新聞,震驚當時的日本;在那之前,由於他的編劇成績十分亮眼,以致作品的中譯版本多以日劇相關作品為主,例如:《冰的世界》、《沉睡的森林》及《戀人啊》等等,小說的中譯作品,只有2003年出版的《擁抱不眠的夜》,而在他過世之後的這幾年,也一直沒再見到其他的譯作問世。
今年,替他贏得第廿二屆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的《深紅》中譯本終於出版;運用各種意象強調主題、以不同角度檢視人性,《深紅》在文字和表現型式上並沒有刻意賣弄難以理解的文學技法,但深刻的描寫與貼切的比喻,絕對具有文學作品該有的閱讀質感與深沉內涵。
傅博老師曾說:所謂大眾文學,是以通俗大眾的敘事筆法,去講文學作品的深度內裡(非原文,大意如此);翻開《深紅》,大概就會得到如此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