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臥斧

在還沒讀《Golden Slumbers》之前，曾聽得警語：此書的前幾部得撐一下，後面進入狀況了才好看。

要說前面得撐著、後來才好看的小說，其實算算還不少，尤其是些非大眾小說的文學作品，開場時的鋪陳有時幾乎是在考驗讀者的耐性；不過倒也不是大眾小說的開場就一定能吸引住目光讓人欲罷不能，很多時候何止撐個開場？都撐完一本書了才發覺這故事講得實在很差的都所在多矣。

所以要撐一下？沒問題的啦；況且這是伊坂幸太郎的故事耶，會令人不耐到哪兒去？收到稿子後，一開始讀，就發現不對──有什麼好撐的？一開始就滿有趣的呀！

《Golden Slumbers》的譯名有點長，叫《Golden Slumbers──宅配男與披頭四搖籃曲》，原來的書名來自披頭四（The Beatles）的同名歌曲。故事的開始，樋口晴子與平野晶相約吃飯，兩人本來是同事，已經四年沒見面了。就在兩人邊吃邊聊時，餐廳裡的電視播出正在遊行的首相遭到暗殺的新聞，地點就在她們所在的城市仙台。

第一部在新聞播報員大喊「炸彈！炸彈！」時結束，接下來的第二部場景跳到醫院當中，以住院的田中徹為主角串起暗殺事件幾天之後的偵辦進度──因為住院的緣故，所以田中徹及院友保土谷康志等人對於事件的相關內容，都只能倚靠媒體報導得知：暗殺的嫌犯叫青柳雅春，是個離職的快遞員，曾經救過一個偶像明星，前陣子卻在電車上被女性指控為色狼。第二部的末尾，田中徹透過新聞畫面，看見青柳雅春在警力包圍下出面自首，覺得「雖然興奮，卻也感到些許寂寥」。

第三部時空出乎意外地跳到廿年後，以一個「記實作家」的筆觸回顧廿年前的首相暗殺事件，分析首相崛起的背景、黨內勢力的鬥爭、案件的疑點以及相關人士後續的遭遇，以一個較有距離、較為客觀的歷史觀察姿態，重新審視整個事件。

如此這般地在外圍繞了一大圈，整個故事裡占去最多篇幅的第四部才終於登場──這一部份的故事描述離職快遞員青柳雅春，與許久不見的大學朋友森田森吾見面，忽然被告知「首相即將被暗殺，而你被設計成兇手」。青柳驚覺自己莫名其妙被當成替死鬼之後，刻不容緩地開始逃亡。

前三部或許是令人覺得「得撐一下」的原因，但其實仔細一想，不難發現伊坂的安排別有用心：第一部叫做〈事件的肇始〉，點出這種影響歷史的大事件其實很可能毫無預警地就在市井小民的生活裡發生──舉例來說：前幾年那椿總統候選人遊行拜票的槍擊案發生時，正是下午的上班時間開始沒多久，大家都在做什麼呢？在這個部分，除了利用晴子與平野晶的談話刻出兩人的個性之外，也利用對白鋪陳出故事背景城市裡的一些虛構設定。

第二部〈事件的訊息接受者〉的題目十分明白，講的就是除了當事人之外的所有人──雖然伊坂讓住院的田中徹成為被動接收訊息的代表，但事實上，就算是不需窩在醫院裡、成天在外頭走跳的社會大眾，也大多是這樣被動的訊息接受者而已──經由媒體的報導去了解事件、討論事件，甚至因而被主導了思考的方向及模式；接受者們一方面相信自己接收到的訊息是正確的，另一方面，這些重大的現實事件，重要性有時只同肥劇相去不遠，待到結局時分，也不過令大眾覺得「雖然興奮，卻也感到些許寂寥」而已。

在由記實作家撰寫的第三部〈事件發生的二十年後〉結束之後，大家都該明白：原來這故事的重點，就在這個首相暗殺事件上頭，於是第四部〈事件〉將時點拉回來，開始帶領讀者跟隨青柳進行逃亡。伊坂所擅長的時空跳躍剪接技法在這一部分開始大活躍──他一方面在這部分故事裡穿播過去與現在的情節，讓青柳的逃亡過程驚險精采又不落俗套，另一方面又巧妙地把第一部、第二部就已埋下的伏筆拉了進來，讓一些先前已經做好的設定在這裡發揮巧妙的作用，讓讀者發覺，原來前頭看似平常的情節與對話，全都還有另一層玄機。

就算不論伊坂用來當這個故事雛形的美國甘迺迪（John F. Kennedy）總統暗殺以及前述的總統候選人槍擊案這樣充滿爭議、未有定論的事件，國家機器為了種種原因找人頂罪的情況也絕不只是陰謀論者及小說家的危言聳聽──或許有人會記得國內由李師科犯下的第一宗銀行搶案，在搶案發生後的23天，就有一位名叫王迎先的計程車司機被誤以為是搶匪，在被逮捕、刑求之後被迫認罪，最後投河自盡（也有說法指出這起自殺為警方加工結果）──掌握由人民賦予權力的國家機器可能反噬人民，這事件是一宗血淋淋的歷史實證。

第五部〈事件發生的三個月後〉，交代了事件落幕之後幾個角色的境遇，也留下了伊坂式的、有著人性溫暖的結局；至此，如果讀得夠仔細，也不難發現，其實伊坂在第三部安排的記實作家，除了提供跳脫當事人視點的宏觀檢視角度之外，還有另一層意在言外的用心。

從許多方面看來，《Golden Slumbers》都是一部十分精采的作品，可以從各種不同的方式去解讀：書末的解說從「搖滾」的角度試著說明這個故事的中心精神，這回的【狼窩雜寫】，則試著從結構上頭來聊聊如此安排的意義；除此之外，故事裡的剪接技法、向名作《1984》致敬的設定、與電影《Brazil》中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恐怖分子情節，都有許多可談之處。

如果一翻開就被吸引了，那麼恭喜您，《Golden Slumbers》一定會是一本讓您讀得過癮的小說；如果您覺得一開始的對話有點兒摸不著重點在哪兒，那麼請別著急，因為這幾頁日常場景不但有重要的關鍵，而且也是讓這個故事層次豐富的必要設計，您就……撐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