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基本上都是瞎說。
但我覺得很重要的是,想像力。
小時候我曾經看過一本《X檔案》的相關小說,叫作《引爆點》,小說具體內容我已經忘記了,倒是記得大致情節,大概是遠在沙漠的神秘核爆基地發生恐怖死亡,一座海上小島發生種種異狀,美國大軍壓境,而最後一名島上的族人誓死回到島上,他是整個島嶼核爆之後滅亡族群的倖存者。島有生命,亡者有鬼魂,所有死亡的族民都在呼喚著這最後一人,要重現當時的情景,要進行報仇……
我想再講一個故事。關於天蛾人(Mothman)。傳說天蛾人會在災變之前現身,有人說天蛾人乃是一能肢立彷彿人形的巨大蛾類,有一說則是天蛾聚集成人形。但共同的部分則是,天蛾人出現是一種預兆,他將帶來毀滅。他能預言大災變。
為什麼要提到這些呢?
因為我在讀這本小說的時候,被撩撥起了諸多小時後關於恐怖的記憶。想起那些老故事。應該怕的,躲在棉被裡發抖邊摀著耳朵邊聽的。一種想像力的極致展現,能引動人們內心自然而有的恐懼。
島嶼有命。天蛾示警。
或者,更具體的描述是,「天地洪荒,存在某種意志」。他沒有具象的形體,但我們能在許多時候發現他,小而能是為復仇而屠殺全島的單一人類。大而能至惡靈怨鬼,乃至一整座島嶼,冥冥之中的暗。
我們現在稱呼他「邪惡」。
關於「魔鬼的名字」。
(霍華.蘇伯撰寫的《電影的力量》(The Power of Film)一書中提及,「古希臘人認為,魔鬼是神靈存在的一種方式,他深植於人的內心……到了基督教時代,魔鬼這才真正成為邪惡的化身,而且常常反映於外,是一種外在的力量。」)
(也許這樣的解釋很適合這本書。誠如書中所云,關於那座島和島上存在的力量:「現在去那裡就像站在火車前,火車不會故意撞你,沒有意圖傷害你,但若在它急奔目的地時,若你擋住它的路,它會毫不留情輾過你。」)
在這一本彷彿惡人版本《追殺比爾》(Kill Bill)的故事中,百年前發生大屠殺的小島異狀頻仍,遠在大陸本土,一群殺手追殺背叛她們的女子,一路殺伐,探問線索,直到得知,女子便藏身島上,這樣一場愛的大逃殺的故事最後,讀者將與小說中的復仇者們同時發現,那不只是暢快的報復,在看似「自由意志」驅使展開的追殺背後,隱藏著更巨大的意志,那是關於時間的報復(過往小島上大屠殺也是源於丈夫與妻子之間的追殺。他們隱藏的血緣,或是轉世關係。也就是說,過去發生的,未來一定還會再發生),關於空間的報復(曾經在這裡發生的,必然會在這裡再次發生)……
一開始我們以為這是報仇。
一開始我們以為那就是邪惡。
但很快我們就發現,如果有所謂報仇,也並非是當下所謂「快意恩仇」的有仇就報有恩就償,小說家將所謂的「報仇」延展而至百年,開展而至整個族群的,整塊土地的。乃至我們不免悲傷地想,那真的是「報仇」嗎?或一切都必然會發生。在我們所知表象(一個丈夫追殺他的老婆。這一切套在一個百年前人們因為「一個丈夫追殺他的老婆」的慘劇框架中)之後,隱藏一個更為龐大的機制(你怎麼知道這僅僅只是「這一切套在一個百年前人們因為一個丈夫追殺他的老婆的慘劇框架中」,那背後是否有更大的東西存在?),一種我們人力無從操縱的,從暗中窺視我們的,想到便令人膽寒。
以此為「邪惡」,那樣的,巨大的,人力無能改變的意志。
也許那才是,真正的恐怖。
馮內果在自己的小說裡藉外星人之口這樣說,「『如果我能花很多時間來研究地球人,』特拉法馬鐸人說:『我就會知道自由意志是什麼意思。我曾訪問過宇宙中三十一個住有人的星球,我也研究過一百多份報告,我發現只有地球人才會談什麼自由意志。』」
吉田聰在漫畫《ZENITH死亡圖騰》中有一則關於必然與偶然的描述。「必然是偶然的另一種說法」,詳細的描述忘卻了,大概是,什麼是偶然?就是後一顆雨滴必然落進前一顆雨滴的途徑中(或是反過來說:什麼是必然?就是後一顆雨滴偶然落進前一顆雨滴的途徑中)。
人力焉能抵禦,無從測度,但卻確實傷害人的,總叫人懼怕。
是為小說中的恐怖臨界點。
也正因為小說中書寫了如此巨大的傷害,無可抵禦的邪惡,我們才可見小說家的書寫功力。因為只要一不注意,故事就會讓這種巨大的邪惡帶著跑,畢竟,若一切已然註寫,所有該發生的都必然會發生,那又何需要人類的存在?那將會是本無人的小說,裡頭的人物就算什麼事都不做,也會被拉入這命運的漩渦中,一償邪惡意志。
但在小說家筆下,邪惡固然強大,但更好看的,是邪惡之下那些人類的臉。小說中人物各有其面貌,小說家寫活了她們,島嶼上的島民各有其生活形態,善人有其良善之臉,有其溫柔的心腸和堅硬又柔軟的姿態(小說中打造一位巨人警探「憂鬱的喬」,那樣溫柔又笨拙的,讓人想起費里尼電影裡頭那些悲傷的角色),連惡人都惡得有型有款,甚至有時,我會錯覺以為,那些惡徒們,才是小說的核心主角。(你瞧,英文書名不正是「Bad Men」)他們壞得有稜角,邪惡得有故事,壞得讓人厭惡,卻又自有一股魅力,讓人想看他們,接下來怎麼作惡下去,他們的個性與人生態度塑型(小說中最為光燦的點便是其中的美少年殺手,純真的臉龐,卻像太空無機質那樣具有吞噬一切的冷酷殺意),殺手之間的殘虐,權力關係和幽微的感情互動(為什麼我要跟隨你,你身上散發怎樣的光暈),那些面貌構成一種俗世的,我們可以理解的惡。
而當有形體的惡與無形的惡一體同呈,當我們以為的「罪惡」遭遇「最惡」,故事變得好精采,縱然一切都已經注定。■
*原文刊於2009.02.21:
部落格「游擊隊講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