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類型小說」當中的創作者與閱讀者之間,其實共有某種默契──舉例來說:讀者得接受某個角色一提氣能夠從馬背上躍騰十數丈、一發勁能從百步外震傷一夥人,才能夠接受「武俠小說」裡頭的情節,進而享受故事──這樣的默契其實不難培養,但如果有些讀者沒法子與作者達成共識,自然讀不下類型小說。
此外,「類型小說」也很容易因為因為那張類型標籤太明顯,反倒讓人有了不那麼完整的印象──舉例來說:宮部美幸的《樂園》用各種角度去審視「家庭」這個最小社會單位的種種面貌,西澤保彥的《解體諸因》用各種方式去解釋(甚至玩弄)「分屍」這件事;兩部作品的內容大不相同,但都被歸類為「推理小說」──因為「類型」大多只是這些小說的某個面向,但以偏概全的結果,就是當某讀者認為某種類型小說「就是那樣所以我沒什麼興趣」時,就會失去認識該類型中其他內容截然不同故事的機會。
等到某種類型小說發展得夠久、投入的創作者夠多夠聰明,就可能出現各種子分類或者變體,也就是在該小說原來已經黏著的那張標籤下方,再貼上一張標籤。俺相信一定有讀者本來對某部作品興趣不大,但因為這張多出來的標籤而生出一點兒想要閱讀的興致;但俺也相信一定有讀者對這張新的標籤沒啥反應,甚至或許本來有興趣的,還因為不大明白這個子分類是怎麼回事而略減了想要閱讀的熱情。再說,分類愈細,感覺就愈專門,進入這個類型的門檻,似乎也就愈高。
於是乎,原來該是「大眾小說」的「類型小說」,反倒變得不那麼「大眾」了。
不可諱言的是,替作品貼上標籤,是一個快速讓讀者對一部作品產生初步概念的作法,但也因如此,倘若有機會替某些作品說話──不管是替作品寫導讀、解說,在公開的論壇談論,或者是利用自家電子報、blog 和網站張嘴聊──俺大約都會儘量從和該作品原有標籤無關的部分著手。
是故,聊到京極夏彥《京極堂》系列作品的時候,俺就盡量不提「妖怪」。
當初得到替本系列第一作《姑獲鳥之夏》寫導讀的機會時,俺就試著盡量不提妖怪(甚至不一定談到『推理』);從某個角度看來,這似乎有點兒不對勁──本系列以身兼陰陽師、神社主人及舊書肆店長三職、朋友皆以書肆之名「京極堂」稱之的中禪寺秋彥為主角,記述他解決各種怪異事件的經過,每部皆以傳說中的妖魅命名,案件的內容也與這些妖怪傳奇遙相呼應──不說妖怪,好像就沒提到這系列的特色。
幸好,雖然京極夏彥獨力撐起「妖怪推理」這個流派的大旗,但他的故事裡頭,能講的還有很多。
這系列的每部作品當中,案件的主軸各有不同,但仔細想想,京極夏彥關注的許多議題,在《姑獲鳥之夏》裡頭都已經提及,包括:資訊謬誤所產生的影響、感官與大腦的相互欺瞞、宗教傳說與科學原理之間的判準、與量子力學相關於近代物理及數學理論,以及對於女性議題的看法等等,在這本系列首作中都可以讀到一些;而這幾個主題在之後的《魍魎之匣》、《狂骨之夢》、《鐵鼠之檻》乃至最新出版的《絡新婦之理》中,都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比重出現,有時是事件的核心,有時被用來做為某個詭計的設定,有時只在言談裡頭觸及,有時則是隱在架構當中。
以《絡新婦之理》為例,層疊複雜的事件布局及不可思議的詭計設定,同時融合社會派獵奇凶案及本格派中以學園傳說出發的連續殺人案,在俺有限的推理閱讀經驗中,《絡新婦之理》的詭計創新,布局縝密,而且出乎意外地大膽──這麼誇張的設定,實在很難自圓其說,偏偏京極夏彥提出一套言之成理的說法,巧妙地結合一切,讓人讀罷,大呼過癮。
但除了這種關於推理小說的精采之外,京極夏彥在《絡新婦之理》當中還談了許多有趣的主題,除了俺在拙作解說中提及的「自由意識」問題之外,俺覺得前幾作中約略提及的女性議題,在本作當中獲得了更多篇幅,也更全面的著墨。從「夜訪」的習俗辯證、女權主義的倡言及反駁,京極夏彥藉著諸多出場人物及事件,從各種角度在故事行進間闡述這些題目,提列各式看似言之成理的論點,再一一指出箇中誤解及訛謬之處,利用這種詰辯,讓讀者全盤審視這些理論。
事實上,綜觀《京極堂》系列作品,不難發現其中充滿了各式日常的誤解:將宗教與怪奇事件混為一談、將道聽塗說的浮面消息當成是神奇的新聞、搬弄似是而非的名詞好大發議論,或者是將許多看似相同實則不然的元素全都串在一起胡談──將其重新整理、破解誤會,正是京極夏彥從《姑獲鳥之夏》的伊始,便藉京極堂之手進行的除魅工作。
倘若從這個角度想來,閱讀京極夏彥,不去理會原來就貼在上頭的各種類型標籤,似乎是個「理應如此」的態度。畢竟,沒有什麼類型標籤能夠將其中的作品完全一以概之,面對《京極堂》系列這般奇妙的作品,要想不產生偏頗,無視類型,或許正是最佳的閱讀態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