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色的彩霞,半朽的墓碑,盛開的櫻花樹下,一身衣的男子與染成櫻色的女子對站。「妳──就是蜘蛛吧?」衣男子平靜地開口,與其說是問句,倒不如說是肯定的結論,等待的不是答案,而是附議。女子並沒有否認,而是以「事件已經結束」這樣的答案試圖將問題帶開,但男子執拗地將焦點再度拉回來,並且與女子展開辯論。在一來一往地對答當中,我們不難想像:在這個小說剛開始的篇章中,某個事件其實已經結束了,衣男子與櫻色女子正就那個事件進行討論;過了幾頁,對話暫告一段落,一個犯罪現場忽然撞進我們的眼簾當中。
系列作當中的刑警木場修一郎出現,《絡新婦之理》,事件正式開始。
《絡新婦之理》是京極夏彥的《京極堂》系列第五作,這系列作品以外號「京極堂」的中禪寺秋彥為主要角色,解決各式古怪案件。在閱讀《絡新婦之理》時會想起前述的心理學測驗,原因在於這個故事與前四作不同──前四作開始時的案件似乎各自發展,但總會因為種種緣故在意想不到之處產生關聯,但《絡新婦之理》當中的詭計十分巧妙,每個角色似乎都依著自己的判斷與選擇前進,卻仍在真凶所設計的巨大網絡當中,朝真凶預定好的方向推行。設計牽扯甚廣、變數極多的計劃,理論上應該難以成功,京極夏彥卻藉著京極堂之口,講述了令人信服的原理,讓我們訝異地發現,在角色們自主選擇的偶然與必然機率當中,如何不自覺地一步步完成真凶的計劃。
這還不是本作與其他系列作品最大的不同。
按照前四作的「慣例」,故事會從不同角色所遇到的事件開始發展,最後才在京極堂手上收攏,是故一開始出場的,都是其他角色:第四作《鐵鼠之檻》的開場是盲眼按摩師在山徑上遇見剛殺了人的凶手,第三作《狂骨之夢》則是討厭海的女子獨白,第二作先是有一段關於匣中少女的古怪文章,再由兩個女高中生的友情講起,連目前看來篇幅最短、京極堂在首章便直接登場的第一作《姑獲鳥之夏》,在本文之前都還有兩頁夢囈似的前言。但系列作的長期讀者一定認得出來,《絡新婦之理》當中一開始登場的衣男子,便是兼具神社主人、陰陽師及舊書商三種身分的京極堂。
這種敘述方式的改變,在本作中隱含著重大的意義。
木場登場的第一章,帶出的是獵奇連續殺人事件「潰眼魔」案,嫌犯以特殊的凶器貫穿被害人的眼睛,連續殺害數名女性;而場景設定在教會學校中的第二章,則以女學生進行咀咒儀式後發生的咒殺事件為始,發展出校內的祕密賣春組織及「絞殺魔」案件。這兩椿案件分別發展,嫌犯由甲變成乙再變成丙最後又回到甲,然後才會發現似乎有另一種可能,而這個可能再與另一椿案件發生關聯。一如本作中的代表妖物「絡新婦」──即「女郎蜘蛛」──佈置的蛛網(京極堂在故事裡不忘說明:『真正的蜘蛛網是放射和螺旋所組成的,不過這個是觀念上的蜘蛛網。這是以在中心交會的放射狀縱線,以及圍繞著縱線的數條同心圓狀線所組成的網。』),位於同心圓狀緯線上頭的事件,彼此似乎毫無關連,得要直到遇上方向不同的放射狀經線,才有可能更接近位於蛛網中央的真凶一步。
故事的內容點題地與蛛網暗合,而鋪陳的方式亦然。
事實上,就算不是系列作的老讀者,在讀完全書時,也會想起:原來初始相談的兩個人物,便是結尾時對話的兩個角色,也就是說,《絡新婦之理》用的是倒敘法,真正的結局在伊始便已公布──雖然沒讓真凶的姓名曝光,但卻已經點出幾個關鍵,也因此在讀罷全文之後,一定會再回頭重讀前言章節,方能恍然大悟,將整個故事完全串連。經由這樣的設計,京極夏彥讓讀者在無意間也繞完了一個大圈,走過了巨大蛛網上其中一匝緯線。
除此之外,在閱讀《絡新婦之理》時,不難發現京極夏彥具有更大的野心。
密室現場、具有特定模式的連續殺人案、封閉的貴族教會學校以及其中的妖異傳說、大家族當中紊亂的利害關係……,各種推理小說當中常用的類型,都可以在《絡新婦之理》當中讀到,尤有甚者,京極夏彥一面利用這些發展已久的既有類型,一面又一一從中翻出新意、賦予不同的解讀方式,時而與心理學說相符,時而與社會運動呼應,當然,也少不了京極夏彥自成一格的拿手好戲:將傳說、神話、宗教以及文化議題,有絛不紊地嵌入其中,宛如故事當中的京極堂,將四散於各種象限當中的知識觀點逐一連綴,張在其中的巨型蛛網於是成型。
類型小說沒玩夠,京極夏彥甚至在《絡新婦之理》當中,摻進了一點兒後設小說的趣味。
簡單解釋,「後設小說」指的是「以正在進行中的小說來討論小說本身」,有時作者還會自己跳進去和角色對話;京極夏彥並沒有做出這麼破格的舉動,但本次真凶所編織的巨大蛛網,卻讓當中的角色生出自己如同小說登場人物被作者擺布的感覺──而登場人物,是無法指揮作者的。角色們生出的感慨,不但是對於隱在蛛網中心窺探一切的真凶而生,也隱隱指出:為了完成這個故事,所以作者京極夏彥要他們怎麼著,他們就得要怎麼著啊。
然而,雖然不是真正的後設方式,但同推理類型一樣,京極夏彥利用既有的格式,悄悄展現了更宏觀的視角。
「妳完全不明白妳所發動的計畫是依循什麼樣的原理而動吧……?」這是故事開始前,衣男子與櫻色女子對辯時講出的一句話,要到讀完整個故事、回頭重看前言時,才會發現這句輕描淡寫的對白其實隱藏了很大的意義──某個層面上來說,櫻色女子自然就是凶手「蜘蛛」,但在交相答辯的過程中,衣男子發現,從另一個層面看,櫻色女子也只是一個沒看清楚事件全貌的角色。被捲入犯罪計劃裡的各個角色隨著真凶的企劃行走、被寫在故事中的各個人物隨著作者的意志動作,但在現實生活當中,是否有某種更大的「什麼」佈置了一切?我們自以為是有能力做出自由選擇的個體,但事實上卻像皮藍婁(Luigi Pirandello)劇作《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Of An Author)》當中,那些闖進排演劇團的虛擬角色一樣,其實都被困在一種已成定局的劇碼當中?
世界是否是張巨大的後設蛛網,而我們汲汲尋求的,正是坐鎮於蛛網中央、那個似乎掌控一切的力量?
說著說著似乎變成某種宿命論調了;不過這既不是《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一劇想要探討的主題,大約也不是京極夏彥打算在這部作品當中深究的道理。其實,以一個京極夏彥的固定讀者而言,閱讀《絡新婦之理》能夠得到與本系列其他作品相同的愉快,還能讀到京極夏彥對於自己作品格式的翻新:前述種種類型的顛覆及創新以及文化與社會現象的解讀,在《絡新婦之理》當中,仍有與前幾部京極堂作品一樣,有特殊、精闢且邏輯清楚的說明;而在前幾部京極堂作品中,大多是數個事件偶然發生相關,由京極堂以堅實的條理將其串連,但《絡新婦之理》的詭計單一巨大,當中包容許多不確定的因素相互撞擊之後,仍能將整個計劃朝原定的方向推行,這種幾乎與近代物理中的渾沌理論相互呼應的推理詭計,除了京極夏彥之外,可能很難再有能夠如此清楚論述的作者了吧?
從這個角度思考,京極夏彥,或許正是一條從類型小說緯線當中切出、將讀者視野引至不同世界的經線。
我們都在絡新婦的網上行走,但不自知。不過總會有些眼界不同的人物,或許是科學領域的先驅者,或者是藝術範疇的創作者,他們會替我們指出與這個蛛網世界的緯線相交、卻導向不同方向的經線;朝他們的方向行去,或許永遠到達不了網絡的中心(或許永遠也不會有真正的中心),但總會有些不同的風景,在眼前開展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