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讀者在閱讀故事時,其實是被某種「接下去會怎樣?」或者「最後到底怎麼了?」的好奇心攫著往下讀的:想要知道這個角色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想要知道那個角色要怎麼解決眼前的困境,想要知道一堆角色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因緣糾葛,想要知道男女主角最後能否廝守一生。因為想要知道這些結果,所以追讀著一行行文字,翻過一張張紙頁,只希望在後面還沒讀到的故事裡頭,能夠找到替自己解答這些謎團的情節。
由此視之,許多大眾小說似乎都能算是符合這樣條件的廣義「推理小說」;不過,如果用這兩個標準來看吉田修一的《惡人》,就變得很有意思了。
在《惡人》之前,只讀過吉田修一的《地標》一書,這個雙線進行的故事裡充滿了明顯或隱晦的比喻暗示,呈獻出一種極為男性的壓抑情緒,雖然讀的時候沒什麼障礙,讀完了卻得仔細想想:這個故事裡頭藏了什麼沒有言明的議題?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雙線設定?為什麼要來個這種乍看之下頗為突兀的結局?所以,這個很有意思、沒有玩什麼難懂實驗性寫作方式的故事,並不能簡單當成那種打發時間的大眾小說,而像是本其中埋著某種更嚴肅文學主題的純文學作品。
抱著這種心情,開始閱讀《惡人》。第一章的開始,吉田修一講述著某條國道的發展經過,宛如歷史紀錄的兩頁過去,忽然,在這條國道上,一宗凶案發生──「這一天,住在長崎市郊外的年輕土木工人,因勒殺住在福岡市內的保險業務員石橋佳乃並涉嫌棄屍,而遭到長崎縣警方逮捕。」
以凶案拉開故事的序幕,《惡人》的開場,有十足的推理小說氣味。
緊接著,吉田修一筆鋒一轉,開始談起石橋佳乃的生活背景;隨著一個個角色登場,故事開始有了社會派推理小說的感覺:但真凶殺害石橋佳乃的方式,應該不是機關算盡的巧妙詭計,而是某種現實生活當中成天聽聞的社會案件,因此,除了推測嫌疑犯「年輕土木工人」是不是真凶之外,這個故事的重點,或許還有真凶與受害者之間的互動過程以及心理因素,進而探討當中許多真實複雜的情緒糾纏。
待再往下讀,感受又變。
故事進行到約莫一半時,沒有推理小說應該出現的偵察者角色,真凶的身分幾乎已經可以肯定,犯案的動機也似乎十分明顯,以較狹義的推理小說標準來看,好像已經沒有讀下去的必要;沒有《地標》那種非得思考才能瞭解的隱藏主題,而是明明白白的大眾小說寫法,主線清楚地在幾個角色身上來回,但結局其實已經確定,所以用廣義的推理小說標準視之,這故事好像也沒有什麼能夠吸引讀者繼續跟隨的待解謎團。但,神奇的是,讀到這兒,關注的焦點,已經不知不覺地從上述的種種既定印象中移轉了。
知道誰是凶手、為何行凶,感覺卻仍然不夠。
因為許多關於角色的事情開始變得令人在意:石橋佳乃的父母如何面對這宗案件,石橋佳乃的同事與她生前維持著怎麼樣的相處關係,嫌疑犯行凶之後以及開始逃亡時的心理狀態,甚至會關心起嫌疑犯的家人朋友將會如何面對整個事件。經由吉田修一巧妙純熟的敘事技巧,故事裡真正吸引關注的焦點,已經不再是緊扣著事件始末的種種元素,而是因這椿事件而纏繞在一起的每個角色們,在事件之前、事件之後,以及事件發生的當口,各自遇到了什麼事、做了什麼反應,然後如何承受這些反應帶來的後果。
愈近故事的末尾,生出的感嘆就愈多。
每個人都有得不到的需索、每個人都有向他人施惡的理由,還原事件的真相沒有辦法改變什麼,符合程序的律法也沒法子精確地解釋一切。愛做夢的人可能成為尖銳無情的傷害者,怯懦的人或許能夠厚顏地美好存活,溫柔的人似乎無可避免地會擔起最大最沉的傷痛,寂寞的人永遠沒法子倚靠別人來填補自己的寂寞。某些層面看來,《惡人》並不按照推理小說的模式進行,但卻奇妙地維持了推理小說的閱讀樂趣(無論狹義或者廣義);尤有甚者,經由鮮活立體的角色塑造及敘述技巧,《惡人》將焦點從單純的事件擴散到角色們的內心,再由每個角色的內裡,綜合出一幅無奈、悲傷的現世圖像。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點私慾,都存著一些偏差;所以當所有因素聚合,惡事就會成型。
「惡人」並不真的存在。又或許,他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