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量H的年紀,當他亟欲找人抱怨「同學長達九年卻破裂的感情問題」,不用掐指也算得出來,大抵是女生出了社會,發現海闊天空下多的是更好、更值得攜手走下去的伴侶,於是分手的高中小情侶類兵變故事。
「可是你不覺得她什麼都賺到了嗎?」H聽完我的想法後,音頻再次高八度上揚,就連響度都提升了好幾分貝:「你看她!賺到了新的男人,賺到了車子、房子,賺到了穩定的日子和更好的生活環境,就連快樂都被她賺走了!我同學現在得靠安眠藥才睡得著耶!更別提在這之前他得在操場上繞著圈跑,就只是希望自己累到癱比較容易入睡!九年耶!難道這段從高中開始將近十年的感情,這麼不值嗎?我同學也是為了兩人的將來,唸研究所而努力啊!我不懂!」
「為什麼?為什麼?」的疑問在H臉上浮現,讓我硬生生地吞下那句「她還賺到了選擇離開的勇氣呦」。一如我剛看完《幻夜》時那微妙不可解、亟欲找人訴說與討論的疑惑。
(以下嚴重涉及《白夜行》與《幻夜》的劇情,請斟酌)女人,妳的名字是?一直到現在,我還是難以忘懷剛放下《幻夜》時複雜的閱讀情緒,以及滿腦子的疑惑。《幻夜》真的是《白夜行》的續集嗎?書中謎樣的女人新海美冬,真的是在《白夜行》中失去人生道路上唯一的太陽,就此墮入無間道的西本雪穗嗎?難道當初以兩人命名的精品店「R&Y(亮司&雪穗)」這麼輕易地就倒了?而且還改為「White Night(白夜)」這麼具有後設搞笑味的名字?即便是順利離婚,好歹也是上流社會的她,在高檔的珠寶店當營業員,完全不怕被認出來嗎?還是說,內心一直欣羨並希望自己也能轉變成身邊宛若《飄》書中郝思嘉般的女性,其實是《白夜行》裡與西本雪穗一同在大阪開店的濱本夏美?
坦白說,《幻夜》在劇情鋪陳上遠比《白夜行》更加緊湊,但卻讓人有種閱讀續集電影的感覺。像是《沈默的羔羊》裡極具壓迫感、光用話語便足以殺人於無形的漢尼拔博士,突然在《人魔》裡變成喋喋不休、僅剩恐怖感的食人惡魔(但重點是,如果再出續集,那種「想知道他後來怎麼了?又為什麼會這樣?」的好奇心,還是會誘人進入電影院觀賞,唉)。對我來說,《幻夜》並非《白夜行》的續作,僅是單純地,在主題與表現手法上有著高度相似性的系列作品。也因此,在閱讀的過程中,我並沒有深刻意識到新海與西本兩人間強烈的連結。雖說兩名女主角在書中的形象(美麗、深不可測,更擅長操縱人心)以及犯罪手法(「性」是兩人最擅長而且幾乎是唯一的手段)皆有著高度的重疊,但東野圭吾在描繪兩人身影時,卻有著相當大的差異。
在《白夜行》中,東野圭吾不斷透過「眼神」將西本雪穗與貓的形象做出連結,暗示其在優雅的舉止下,依舊打心底警戒著的心理狀態。因此,當讀者讀畢小說,突然意識到「戀童性侵」與「弒父」的真相面貌時,這樣的作法反過來提供一個解釋動機的可能,進而產生一種情有可原的同理元素;然而,新海美冬在《幻夜》內所呈現的,卻是更為模糊的表徵,東野圭吾願意給的,僅是「氣味」罷了。那是拐騙青江入伙美髮沙龍時,晨間從几淨的廚房裡飄出的紅茶香,也是水原雅也與美冬耳鬢廝磨之際,唯一熟悉而且肯定的秀髮香氣。但縹緲的味道既看不見也摸不著,旋即散去,徒留讀者疑惑地面對書中發呆的男人們,同聲自問:「為什麼?」
終章的「夜之三部曲」?對我來說,若將《幻夜》當成《白夜行》的補完之作,「為什麼妳要做到這個地步?」、「妳要的究竟是什麼?」這樣的疑問,不僅出現在角色的設計上,更多的是企圖向身為作者的東野圭吾拋出的大哉問。
從1973年10月12日到1992年聖誕節為止,跨將近20年時空的《白夜行》,某程度上可視為東野圭吾進行時代回顧的大河小說,其中弒父與戀童性侵的悲劇,則是東野攫住讀者眼光的媒介。而以1995年1月17日凌晨5點46分的阪神大地震開場的《幻夜》,雖將時間緊緊地壓縮於五年之內,但東野依舊巧妙地將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1995)、長野冬季奧運(1998),甚至是1996年入圍年度流行語大賞的「援助交際」織就其中。只是,為何要選定新海美冬這樣的角色?又何以賦予她如此心狠手辣、工於心計的「究極之女」行為?這樣的疑問卻依舊在我的心頭縈繞,揮之不去。
面對完全忽略內心世界描寫的新海美冬,我不禁想,這會是東野圭吾為了創建一名足以套用於各式生活環境與背景,刻意為之的「無面目」設計?站在日本經濟開始復甦的2004年
[註1],這會是東野圭吾為了暢談在泡沫經濟破裂後的日本,他心目中女性該如何在社會生存,所寫的最佳典範嗎?
還是說,正如陳國偉博士提醒我的:「東野圭吾曾深刻寫過女性心理嗎?」仔細想想,東野圭吾當然曾寫過女性心理,但大多是針對謎團所發出的內心疑問,(對我來說)從不曾有過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心理描寫。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大概只剩《放學後》那引起大量讀者與評論家爭議,關於女高中生心理描繪的謎底。事實上,如同他從《白夜行》前進至《幻夜》時所做的改變,東野經常性地將焦點轉移到男性角色的內心世界,這其實才是他最擅長的部分。
然而反過來想,這會不會是一個有趣的轉捩點?一如當時出版上述兩本作品的集英社,瘋狂大打姊妹續作間的關聯性,如果真如網友傳言,將有所謂的「夜之三部曲」的話,從毫無心理描寫但以謎底補足動機的《白夜行》,到大量描繪男性心理,就連追緝美冬的警察都不禁疑問起自己是否愛上她的《幻夜》,若東野圭吾以全然的女性角度出發,在二十一世紀的舞台上,他又會揮灑出什麼魔法,賦予新世紀惡女什麼樣的面貌?創作出什麼的話題呢?
但我承認我比較八卦。說不定,這其實只是東野圭吾滲入個人的生活經驗,藉由創作反映出他對女性難以捉摸的疑惑,藉由美冬之口發出他對婚姻形式的不信任(P.310),以及經常性出現在他作品中,那種男人的真愛就該是不求回報地身心「奉獻」,宛若獻祭的戀愛模式,一如我最終還是琢磨出H曾經遭遇類似情境的背叛,才會激憤如此的緣故?
也許,它更像楊照先生在《中國時報》
[註2]上所說的:「慢慢累積的變化很難描述,更難記憶。需要描述與記憶時,我們常常需要故事的協助。找到一個戲劇性的焦點,把變化整理濃縮重述成一個故事。」而我現在在做的,不正是在面對我們所喜愛、好奇的小說家時,透過故事去揣測他何以凸顯如此的原因,也順便套入周遭生活的故事,藉此整理我們自己?
這麼想來,或許我該把《幻夜》借給H,這樣的他(和他同學),又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呢?真令人好奇。■
註1:為此,《經濟學人》雜誌總編Bill Emmott就曾在2005年10月8號出刊的雜誌上,以〈The Sun Also Rises〉為封面故事,洋洋灑灑道出他的觀察,而他正是在1989年日本經濟一片榮勝之際,出版《The Sun Also Sets: The Limits to Japan's Economic Power》分析日本經濟終將泡沫化的人。對這篇文章感興趣的話,可以連往他的官方網站
觀賞全文。
註2:〈自我生命整理成故事〉楊照,三少四壯集,中國時報,2008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