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幾年前呢?婦人的獨生子曾經說過這些話。那是兒子的朋友取笑說「你媽媽好像大象」時,他反駁的話語。兒子的朋友並非稱讚婦人的眼光柔和,而是不懷好意地取笑婦人身材笨重有如大象。儘管如此,婦人的兒子依然滿臉笑容地,甚至語帶驕傲地如此反駁。
踩著沒有自信的步伐,婦人的背影的確顯得動作遲緩,就像體型圓滾、柔順乖巧的小象一樣。若是向擦身而過的人們問起這名女子會是什麼樣的人,任何人都會稍微想一下後回答「總之應該是某個人的母親」吧?因為除了這個答案,很難想像她還能有其他的職業、境遇或頭銜。
事實上這個答案是正確的,只不過這名婦人的獨生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走出車站的剪票口已然經過三十分鐘以上,矮小的婦人終於找到了目的地。她再一次確認手上的紙片,沒錯,是「金合歡大樓」,就在這裡的三樓。
那是一幢小巧的五層樓。雖然是出租的辦公大樓,門口出示的看板上儘管有五個空間,卻只貼出了三家公司行號的名稱。門扉不太乾淨的電梯位於外人不容易發現的深處,婦人沒有注意到,直接爬上了室外的樓梯。從她一邊扶著牆壁支撐身體,一步一步抬起膝蓋的上樓方式,可以看出其健康狀態。膝蓋的關節疼痛應該是婦人的老毛病。
婦人站在三樓狹窄的樓梯轉角調整呼吸、拭去汗水。她先將紙袋放在腳邊,檢查了一下全身上下,將頭髮梳整,然後抬頭看著灰色油漆斑駁的鐵門,按下門鈴。
這裡的門邊設有掛公司門牌的欄位,上面掛著「諾亞出版有限公司」的門牌。在不影響開關大門的地方,放著一個有蓋的大型垃圾桶,桶身上貼著一張手寫的紙條。
(塞不進信箱的郵件,請放進這裡)
來訪的婦人在有人回應對講機之前,興味盎然地端詳著那張紙條和垃圾桶。
「來了,」對講機傳來回應,同時門也慢慢地開了。來訪的婦人更加蜷曲起圓滾滾的身體,很有禮貌地點頭致意。
「請問是荻谷女士嗎?」
前來開門、說話的是一名四十歲上下的女性。就女性而言,她算是高個子,身穿短袖襯衫和牛仔褲,一頭蓬亂的長髮隨意盤在後面,沒有化妝,腳上穿著室內拖鞋。
「是的,我是萩谷。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哪裡,妳不必在意。高個子的女性如此低喃後,將門完全敞開,招呼如小象般的婦人進入室內。由於室內的地板打掃得很乾淨,儘管對方說穿著鞋子進去沒有關係,但婦人不免還是很不自在地踮著腳走路。
房內滿是書架、書籍、報紙和雜誌,以及多半是這名沒有知識的婦人所不懂的各種有關書籍、雜誌等製造過程中所需的物品。眼前有五張桌子,其中兩張似乎只是用來作為堆放東西用的。從外面很難想像室內的空間如此闊,窗戶也很大,採光良好。電腦螢幕開著。除了出來應門的這名女性外,這裡的住戶或者該說是使用者大概外出了,看不見人影。
兩人面對面坐在設於房間角落簡樸的會客區裡。婦人從帶來的紙袋中取出點心禮盒,嘴裡不斷地道謝與道歉。
低頭致意的同時,婦人如大象般的眼睛迅速眨動,不是因為汗水沁入眼睛,而是淚濕了眼眶。
話說一個星期前。
某家雜誌社打電話給在這家「諾亞出版有限公司」上班的前畑滋子。對方姓田口,是年紀比滋子稍小的一名編輯。兩人以前就認識,在滋子重回職場後又恢復往來,不過也只是偶爾打聲招呼的關係,沒有太深的交情。就這個業界而言,彼此知道聯絡方式卻沒有業務往來,算是很平常的。
「有件事想拜託妳,不是我們雜誌社的業務……嗯……應該也算是吧?」
說是希望滋子能和某人見面聽聽對方的故事。
他所負責的雜誌既非女性雜誌也不是男性雜誌,或綜合雜誌,其發行宗旨是「為二十到三十來歲的東京人所編」。由於不是女性雜誌,所以不報導流行資訊;也因為不是男性雜誌,所以抽離了情色的要素。除此之外的內容則來者不拒,但又不像評論雜誌探討嚴肅主題。
該刊創刊之際,曾被讚頌是日本唯一不分男女性別的雜誌,但僅是如此程度的嶄新做法,實在很難從充斥坊間的各式雜誌、免費報中脫穎而出。後來發行份數每況愈下,老實說接到電話時,滋子心想「哦,還沒停刊呀」。
「你的意思是說要我做個採訪嗎?」
「這個嘛很難說明清楚……」田口似笑非笑地說。「硬要說的話,也算是吧。總之我們雜誌社不能做什麼,於是想到或許前畑小姐能夠幫上那個人也說不定。」
他說對方是因某起事件而來。
滋子從事文字報導的經歷很長,多半寫的都是適合女性記者採訪的家庭、教育、流行、旅遊等題材的報導。她最擅長的是職業主題,走遍全國各地採訪傳統工匠的系列報導連自己都覺得很滿意,甚至有人建議她出書。
當初如果聽從建議,現在的滋子說不定除了那本書,還會有其他幾本小作問世。而不管是否會被冠上報導文學作家的名號或是書暢銷與否,至少在業界還算是「工作穩定的文字工作者」,擁有一定的成績,頗受到信任吧。
可惜這樣的進程只因九年前牽扯到一個案子而整個變調。
沒錯,「只因牽扯到一個案子」。然而那件以女性為目標的連續綁架殺人案,犧牲者十指不能勝數。太多的生命被剝奪,也深深地傷害了倖存者的心靈。滋子和這個事件糾葛太深,一下子站在被害者、一下子站在殺人犯、最後又轉為告發人的立場,雖然能夠親眼目睹整起事件畫上句點,但相對地也承受了難以恢復的打擊。
會變成那樣的結果,不能怪任何人,問題出在自己過於輕率、準備不足、行動不夠謹慎。滋子自己很清楚,這件事不能責怪別人,只能怪罪自己。
也有很多人鼓勵她繼續寫下去。其中一人也是滋子最強力的支持者,就是她的丈夫前・昭二。和老公的關係在連續殺人案方興未艾的時候,曾經一度破裂,好不容易又重修舊好之後,彼此感情比以前更加堅定。然而即便是心愛的老公不斷勉勵,也無法讓滋子重新振作起來。
有人勸她說為什麼不想開一點,只要不再碰社會案件、跟犯罪有關的題材,不就好了嗎?也有人開導說沒有必要為了一次痛苦的失敗就放棄全部吧?相反地也有人嚴斥責說放棄寫作就等於臨陣脫逃!他們說連續殺人兇手已經交由司法裁決,公審也開始進行中,繼續追蹤下去,仔細地觀察,留下文字紀錄,才是妳最好的謝罪方式、最負責的辦法呀!
不管是什麼樣的意見,滋子都無法順從。
她也嘗試過了,而且試過很多次。不管是社會案件還是其他題材,甚至連旁聽該事件的公審,滋子都無法將紀錄寫成文字。滋子覺得很害怕,那股恐懼的陰風吹過心靈深處,影響之大超過了自己的預期。
除了法院要求出庭作證外,滋子是不會主動旁聽公審的。不知道是幸或不幸,滋子出庭的那一天,因為被告一開始就瘋言亂語,法官只好命令他退庭。儘管如此,滋子依然意識到被告席的空位,使得發言的過程中,好幾次痛苦地想要嘔吐,雙腳顫抖,幾乎都快站不住了。
輸了。已經難以恢復正常。不論是被斥責還是受到鼓勵都沒救了。自己的事業結束了。今後只能當個好妻子、好媳婦,甚至成為好媽媽。也許很沒責任感,很沒有骨氣,但已無所謂。滋子甘願如此接受所有的批判。反正我已經完蛋了,已經無藥可救了……。
不過即便是自己的人生,儘管已經下定決心也不見得就能如願。縱使夫妻感情圓滿、關係穩定,卻還是無法懷孕。兩人也去看過醫生,就是沒有結果。後來年事漸高的公公婆婆相繼病倒,只歷經短暫需要看護的時期便撒手人寰,繼承家業的丈夫扛起老闆職務後,自然忙碌了起來。過去從來沒有幫忙丈夫公司業務的滋子,如今就算想一起打拚,也不如打工的行政人員派得上用場。
結果每天就只能做家事等著丈夫回家。
因為時間太多,整天無所事事,漸漸地就湧起了「想要工作」的心情。真是太隨性了!之前千方百計地就是想逃避責任,現在這又算是什麼?難道因為日子一久熱度降了,就開始覺得沒關係了嗎?開什麼玩笑嘛!不要太天真了。
肯定會被大家嘲笑怒罵的。何況,一旦真要重新成為文字工作者的想法,又有誰會提供工作機會呢?就在滋子半自暴自棄,抱著就算被拒絕也無所謂的心態問了幾個地方後,令人驚訝的是反應竟然不錯。
「花了好長的時間,不過太好了。歡迎妳回來。」有人如此安慰她;「就算是以後,妳依然會感到痛苦吧。滋子,妳會一輩子都活在那個事件的陰影之中,而且也沒有人可以代你受苦。不過從事文字工作的人,本來就背負著那種宿命,雖然我們不像滋子的情況那麼受到矚目,但大家都是一樣的。」
我想繼續從事文字工作——當說出這個念頭時,丈夫也很為滋子高興。他說:這就對了,滋子,妳這樣做就對了。
「我的頭腦沒有妳好,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失去父母,撥弄著明顯發白、剪成五分頭的短髮,他說:「滋子,我就知道總有一天妳必須再一次面對那件事。只是我也覺得受傷的心情應該永遠不可能回復。也許滋子活著的時候一直從事寫作,但直到生命結束也無法提筆寫出那個事件,不過只要繼續寫作,不就等於是一種面對嗎?這樣就對了。既然如此,我想就不會變成是逃避了。」
然後他又趕緊紅著臉補充說:「但也不是說不要忘了那件事。忘了也無所謂,我不是要妳太過執著。因為寫作是滋子喜歡的工作,妳只要繼續開始動筆就好了,什麼都不要多想,知道嗎?」
一種和事件鬧得正兇期間的夫妻吵架時、和解時、公婆出乎意料地早逝時都不同的情緒翻攪,淚水氾流過滋子的臉頰。
這麼說來,丈夫在那個事件剛落幕時好像也如此說過。滋子,妳有妳能做的事。如果有妳該做而又能做的事,妳就去做吧。不做的話,會丟女人的臉的!
其實一開始就知道初期的工作量不會太多,所以在家裡寫作。由於手上接的稿子是近年來成長迅速的免費報,寫起來倒也輕鬆。果然如事先預想的,大型雜誌社沒有來找滋子,滋子自己也無意主動上門。
後來是朋友開設專門編輯免費報的公司,詢問滋子願不願意簽約成為特約文案。滋子二話不說便答應,從此在「諾亞出版有限公司」有了自己的座位。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說是免費報,可也不能小覷。既要做新產品的宣傳,也要採訪名人。性質則多是廣告資訊,因此滋子過去擅長採訪職業主題的經驗發揮了作用,現在甚至有人指名要她寫稿。
而今遞上名片時,幾乎不再有人會問「妳該不會就是那個前畑小姐吧」。畢竟現代社會的變動很快,即便是轟動一時的重大事件,人們的記憶也逐漸淡薄。何況滋子並非主角,不過是個配角,而且還是丑角。世人並不如滋子預期地那麼緊盯著自己,早已不再關心那些陳年舊事了。
那個案件的公審,一審共花了六年的時間才結束。判決結果是死刑。當然並非就此完結,被告又提出上訴,目前最高法院仍在審理當中。雖然媒體已不太關注了,但是在一審判決後曾有媒體以號外方式報導,由於被告的拘禁反應越來越嚴重,獄方考慮是否要做醫療上的處理。
拋開一審判決時的混亂心情不談,之後即使在滋子專心想做好家庭主婦的時期,還有剛開始恢復寫作的時期,不時總有記者之類的人彷彿突然想起似地跑來找她,不是要她「寫稿」,而是要採訪滋子本人。不管是什麼情況,滋子都很客氣地予以婉拒,直到進入諾亞工作後才有了轉變。
過去滋子總是回答「我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不管對方如何死纏爛打,便將話筒掛上。然而現在不一樣了。
「不好意思,情況允許的話,這些東西我打算以後自己寫出來。」她會如此回答。 諾亞出版有限公司的社長,也是滋子長年以來的寫作同行野崎英治,第一次聽到滋子如此回答時曾說過:「嗯,看來這傢伙已經走出了隧道!」
然而這種不可以再逃避的覺悟和積極面對的宣言終究是兩回事。滋子的日常工作,就是平靜且穩定地受理諾亞公司內部的業務。因此她對這通電話突如其來的要求感到十分困惑。既然是社會事件,卻又說我可能幫得上忙,究竟是怎麼回事?
「對方名叫萩谷敏子,是個五十三歲的媽媽。」無視於滋子的不安,田口輕聲對著電話訴說:「突然跑來找我們問能不能報導她兒子的事。過去也常有這種奇怪的人上門,我們早見怪不怪了,加上這位媽媽態度很客氣,樣子也很老實,我便聽了一下她的故事。可是……」
我們的雜誌無法受理。田口說。
「我們雜誌社不是她第一個找的對象,她到處請求,卻都被拒絕了。」
「那她的兒子……」
「已經死了,就在今年三月,因為車禍。」
滋子微微皺起了眉頭。
「也就是說那起車禍背後有些故事囉?」
「不,那是一起單純的意外事故,沒有任何不可解的因素存在。」
所以說萩谷敏子女士是希望有一篇與她死去的兒子相關的報導嗎?這種事又怎麼會是「社會事件」呢?
「我實在不懂耶。」
「嗯……很難說明呀。」田口自己明明在笑卻反問滋子:「前畑小姐,妳該不是在笑吧?」
「有什麼好笑的,我根本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不好意思,簡單用一句話來說明的話,萩谷女士認為自己的兒子是超能力者。」
「超能力者?」
「沒錯,就是Esper。不對,這種情況下,應該說是『Phychometer』(超感應者)吧?」
不管是哪一種,對滋子來說都一樣。
「那是什麼?」
「嗄!妳不知道?超感應者。」
他解釋:運用特殊能力幫忙尋找失蹤者或解決凶殺案。
「一般情況,是用手碰觸失蹤者或被害人的東西,藉此找出訊息。也有人會到案發現場進行透視。」
「就像千里眼嗎?」
「嗯,可以那麼說吧,不過那種說法已經過時了。」
「我哪裡會知道那麼多呀!」
「發現前畑小姐什麼都不懂才讓我更驚訝呢!難道妳都不看電視的嗎?最近一位國外有名的超感應者訪日,解決了許多案子呀。」
大概都是些綜藝類或是資訊類的節目吧!自從那個連續凶殺案發生以來,滋子非迫於必要是不看電視的。因為從裡到外,她覺得自己似乎已經看完一輩子份的電視了。
「既然這樣,那就介紹她去參加那種電視節目不就好了嗎?」
「事實上對方也去問過電視台了,大概沒有人理她吧。畢竟身為話題人物的兒子已經死了嘛。」
滋子暫時先將聽筒拿下來,嘆了一口氣,然後才說:「我想我應該是幫不上忙才對。」
「妳不必太認真對待這件事的,只要聽聽萩谷女士說些什麼就好了。」
「只要那麼做對方就能接受了嗎?」
「當然可以,因為那樣她就很高興了。」
「該不會你已經把我的名字告訴對方了吧?」
「不可以嗎?」
居然一點都不覺得愧疚。
「又不是我主動說的,而是萩谷女士先提起前畑小姐的名字。她說假如能見到那位有名的記者就好了。於是我才說如果她想見前畑小姐的話,我可以幫忙介紹。」
與其說是生氣,更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不行啦,不好意思。」很快說完這句話,滋子準備掛上電話。對方似乎已察覺到,話筒中傳來了一連串拔高了音量的話。
「這樣對方豈不是很可憐!唯一的兒子死了,孤苦伶仃的母親呀。聽她說說話,又不會遭到報應。萩谷女士好像誤會了這種採訪跟偵探的調查一樣,表示願意付錢,所以前畑小姐也能賺點外快呀。」
說什麼又不會遭到報應?我看你自己就會有現世報!根本就不是打從心底同情萩谷女士身為母親的寂寞心情才來找我的。
可是滋子拿著話筒的手卻停在半空中。
萩谷敏子表示只要願意聽她說話就肯付錢。儘管這很可能只是她單純的誤解,但也很有可能在她到處請求的過程中,有人灌輸她這種想法。
要是就這麼放任不管,搞不好她還會遇到心眼更壞的人,將她耍得團團轉!
滋子不忍心看她受騙。
有名的記者?滋子從來就沒有當過記者,有一段時間很有名倒是真的。然而此刻,就在世人早已忘懷之際又被拿出來炒冷飯,也算是前帳未了。
既然如此,就該花點時間和工夫,有責任把前帳給清一清。
只不過要表明自己的心情轉折,恐怕電話那頭的田口是不能理解的。滋子對此感到生氣,嘟起嘴巴思索該說些什麼才好。
最後也只能回覆:「好吧,我知道了。請告訴我萩谷女士的聯絡方法。」
同時又叮嚀一句:「關於這件事,請全權交由我處理。」
「只要妳願意處理,就算幫了我大忙。咦?可是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說萬一之後有任何有趣的發展,妳也不讓我們報導嗎?那可不行呀,前畑小姐。」
「怎麼可能會有什麼有趣的發展呢!」
這一次滋子果真用力掛斷電話。
田口給她的聯絡方式是對方的手機號碼。滋子趁著自己還沒有打退堂鼓之前,立刻撥了電話,然而答鈴後轉到語音信箱。滋子留言自我介紹,表示還會再打。至少得跟對方說過一次話才行,不能輕率地就將自己的聯絡方式告訴對方。
那天傍晚,她又再打了一次電話,還是轉語音信箱。滋子心想可能對方白天要上班,直到晚上八點過後再打,總算有人接聽。
「我是荻谷。」
「請問是萩谷敏子女士嗎?」
「是的,我就是。」
「敝姓前畑。」
才一開口,電話那頭的語氣瞬間變得開朗起來。
「啊!是……是,哎呀!」
原來是前畑老師呀,謝謝您的來電。從對方興奮的語氣,幾乎可以看見對方高興得要跳起來的樣子。
「請直接叫我前畑就好了,我沒有被稱為老師的資格。」
「哦,這樣子呀,真是不好意思。可是真的很謝謝您的來電。明明是我有事要拜託您,卻一直沒有接電話,造成您的困擾了。因為我在超市工作,上班時間不能接聽手機。」
根據電話裡的聲音和語氣,感覺對方就像是到處都能看到的隔壁歐巴桑。只知道她的獨生子過世了,自己一個人生活,難道沒有丈夫嗎?是靠在超市工作糊口過日子嗎?
早知道就應該問得更詳細些,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滋子先說明是來自該編輯的介紹,然後很客氣地聲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上萩谷女士的忙。事實上萩谷女士有什麼期待,我也不是很清楚。」
「是……是,您這麼忙,我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依然是熱情過頭的回答。
「總之我們先見面談談,但我不能保證是否能幫得上忙。這樣也可以嗎?」
「是的,當然可以。我也很明白自己是在強人所難,老師願意抽空見我,我就很高興了。」
一聽到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滋子開始後悔答應接下這個案子。我就是很不會應付這種人,到頭來我根本就只是個濫好人嘛!
約在哪裡見好呢?萩谷敏子表示「配合老師的方便,我哪裡都能去」。儘管滋子說「不用,我去找妳吧」,對方還是堅持「哪裡的話,怎麼可以加老師的麻煩,還是我去拜訪老師」,不肯接受滋子的意見。
沒辦法滋子只好隔天一大早找野崎商量該怎麼處理。不料他竟雲淡風輕地提議:「在這裡見面不就好了嗎?」
諾亞出版雖然到處堆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但好歹還是有個會客室。
「不好意思,又不是公司的業務。」
「幹嘛那麼客氣呢。」
井川惠在一旁笑了出來。她是諾亞出版的另外一位員工,也負責文稿工作。對野崎而言,既像是學生又像是徒弟。井川比滋子小十五歲,發生那起連續殺人命案的當時,她還只是花樣年華的高中女生。由於一連串的命案受害者當中包含了高中女生,所以她對該案件也很感興趣,據說曾經一一詳讀過相關報導。
在野崎的介紹下,滋子第一次和井川見面時,因為從頭到腳被觀察得很仔細,讓她覺得很尷尬不自在。於是嚇得小惠趕緊連聲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很尊敬前畑小姐。」
聽起來不像是嘲諷。小惠的眼睛清明亮。
「常聽到野崎先生提起妳,妳所經歷過的一切,實在不是用辛苦兩個字足以形容。我根本無法想像,但我覺得在那種情況下,前・小姐做了最大的努力。這就是我對妳感到尊敬的地方。」
再一次表示歉意後,她又說:「這句話我只想當面跟妳說一次,從此不會再說了。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說完伸出了手,想跟滋子握手。滋子很自然地回應,從此兩人便一起工作。在文稿工作方面,小惠固然是晚輩,但身為諾亞出版的員工則是老鳥了。加上滋子在工作上有過斷層,因此仍有不少地方需要仰仗小惠指導。
「真的可以請她過來公司嗎?」
「對方應該不是危險人物吧?總不會突然就亮出刀子什麼的。」
「但我覺得也不像是一般人呀。」
滋子說明有關超感應者的傳聞後,野崎露出苦笑,小惠則拍手叫好:「不錯嘛,這種題材。感覺好像很有趣。」
「不然小惠妳代替我出面吧?」
「我不能代替妳,不過可以幫忙就是了。」
「別亂開支票了,妳是說真的嗎?」
「妳自己還不是亂開支票答應了別人!」
野崎一針見血地指責滋子。
滋子先問過萩谷敏子,再配合野崎和小惠的方便,決定了見面的時間。按照計畫,剛開始的一個小時裡,野崎和小惠各自出門辦事,由滋子一人和萩谷敏子見面。之後野崎回辦公室,若是滋子應付不來就出面幫忙。
於是有了今天的見面。
萩谷敏子本人比起滋子含糊的想像更具有「歐巴桑」的味道。現在這種年代,有些五十三歲的女人看起來比滋子年輕漂亮,一點也不足為奇。但敏子並非那一類型,而是跟不上時代潮流的初老女性,臉上甚至脂粉未施。
全文請見2009.01.06獨步溫柔出版 《樂園》(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