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多年過去,我的閱讀仍然不成章法,但因為囫圇閱讀的書比較多了一點,所以靜下心來想想,似乎也可以從當中理出幾絲條理;於是在認識山斯的時候,我的閱讀經驗已經厚實了一點兒。
第一本閱讀的山斯作品,就是他著名的《死罪》系列首部作《第一死罪(The First Deadly Sin)》;這本書以雙線並行的方式推進情節,主線之一是打算退休的探長艾華‧X‧狄雷尼(Edward X. Delaney)偵辦連續殺人案的經過,另一條主線則講述凶手的生活、心態,以及犯案過程。凶手的身分一開始就攤在讀者面前了,所以故事的閱讀重點不是「凶手是誰?」,而在「怎麼查出凶手如何犯案?」以及「凶手為什麼犯案?」這些事情上頭。
《第二死罪(The Second Deadly Sin)》採取單一主線的方式敘述,凶手是誰得到最後才會水落石出,但在《第三死罪》裡,山斯又恢復了雙主線的進行模式,開場的第一章就是凶手柔依(Zoe Kohler)的生活狀態,她正忍受著月經來潮時的痛苦,讀過幾頁,赫然發現她將以殺戮來停止自己的疼痛。
幾宗案子下來,除了受害者全是男性、遭利刃割喉及砍劈下體之外,年齡、職業、長相等等都找不出其他共通點,偵辦的進度陷入膠著。以機率視之,女性連續殺人者很少,而且大部分的女性謀殺犯都有私人情緒因素牽扯其中,也較少使用直接的暴力手段(比較常用的手法是毒殺),所以負責辦案的警探剛開始也沒朝這方面思考。
讀著讀著,我先是想起松本清張的《革記事本》,這是一個講述貌不驚人女子如何利用各種手段,以達成自己目的的故事;不過故事裡的主角元子並不是連續殺人者,這個聯想似乎有點兒莫名其妙,但待到結局將至,我忽然發現,山斯的《第三死罪》讓我想起松本清張的原因,其實在於箇中角色對事件的態度、以及「沒有神探」的偵辦過程,以及某種令人動容的堅持。
狄雷尼在與妻子討論自己對於「凶手可能是個女人」的猜測時,妻子舉出許多可能讓凶手犯案的「原因」,但狄雷尼直言自己對於「動機」有興趣,但卻沒必要去瞭解形成「動機」之後的「原因」──無論這個原因是個人的還是社會的,都是社會學者(以及以全知角度閱讀故事的讀者)才該關注及思考的事,身為一個警察(雖然狄雷尼已經退休了),他想的只是「如何把凶手找出來」這件事。
這樣的論點在《第二死罪》裡也曾出現,狄雷尼認為警察的工作,理應非即白:真相是誰犯了罪,就把誰揪出來,而將憐憫、同理心、以及正義與否之類灰色地帶因素列入考量的,應該是法官、律師、陪審團以及法律制定者們的工作。狄雷尼的這種看法,迴避了冷硬派作品當中常得面對的私人正義判準問題,卻也不像古典推理那樣將重心全然放在謎團上頭、人性層面只有輕輕帶過;山斯如此的敘述方式,將是非曲直的判別工作交到讀者手上,不讓筆下的主角變成私下懲惡的上帝。
類似的安排,在松本清張的作品裡也能夠讀到:《砂之器》中的刑警今西榮太郎念茲在茲地想抓到凶手,過程中雖推測出凶手的傷心過往,但卻沒有因憐憫而改變做法;《革記事本》中其實幾乎沒有任何清白的角色,松本清張把我們的視角帶到一個高處向下張望,勾勒出一幅現實骯髒的眾生圖象;而《眼之壁》中的副課長萩崎龍雄之所以汲汲緝凶,則是因為事件牽扯到有恩於己的上司,不甘凶手逍遙法外。
這幾本小說都不是推理小說譜系中的分支「警局小說」,講的也不是整個警局各個角色的各自生活及案件,但這幾個故事裡頭,推理小說中常見的「神探」角色並未出現,山斯和清張雖然起用了十分執著於破案的主角,但也用了不少篇幅描寫警察的辦案經過,在《死罪》系列、《砂之器》、《眼之壁》中,警方對於證據及案情的推進,都發揮了極大的助力。
《第一死罪》及《第三死罪》當中,為了偵辦連續殺人案件,警方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警方多麼辛苦之類的話語,我們有時會在新聞當中聽見,實際上卻無法真正瞭解,但山斯詳細地寫出了警方必須面對的龐大雜亂工作內容,包括逐一清查成千上百的可能線索、過濾民眾虛假或者湊熱鬧式的來電或投書、決定哪些資訊可以提供給媒體哪些需要隱瞞、應付警局內的政治環境以及凶案可能對城市其他層面產生的影響、派駐便衣探員前往可能出事的地點訪查或者當成誘餌……,更別提所有警察人員都還有自己的家庭問題了;而《眼之壁》中的荻崎是公司職員,與其搭檔查案的是報社記者,但在最後真相大白的時候,警方的偵查仍是極大的助力,而非只是無頭蒼蠅似的配角而已。
更要緊的,無論是狄雷尼、今西還是荻崎,無論他們的出發點是警察本能還是想要報恩,或許與虛無的「正義」二字無關,但他們幾乎都相信:殺害了另一個人,就必須付出相對的代價。他們毫不放鬆地咬住某些線索(今西榮太郎獨自沿著漫長鐵道行走,只求找到一點蛛絲馬跡的橋段,十分令人感動),為的不是某種好萊塢電影砰砰砰砰的快意恩仇,而是對於自己信念的某種堅持。
或許這正是這些作品當中最大的力量。山斯和松本清張雖然揭開了混亂世間的真相,卻也讓我們讀到,總也有人堅定地持續著自己的信念,在晦暗的世局當中,燃著人性閃閃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