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ZOO》5篇短篇於博客來【READ, or DIE:不讀會死毒舌俱樂部】舉辦試讀活動的得獎文,
未讀者請自行斟酌是否入內吧。
文/impuzzle
為了生存瞭解死亡;為了生存選擇遺忘;
為了生存拋棄自我欺瞞;為了生存犧牲自己生命,
縱然世間有如此之多卑劣與不平等的存在,為了生存下去是可以不擇手段的。
冷如〈夏天‧煙火‧我的屍體〉般煙火綻放時橘家兄妹迸發藏匿屍體的念頭,暖似〈BLUE〉裡頭BLUE布偶不計前嫌地勇敢奉獻自己的生命,這典型「乙一」與「白乙一」迥異的創作人格,同時令人發顫和墮淚的原因,恐怕如曲辰所述,乙一少年時期就是個移動型孤島,獨來獨往地品嚐孤獨,因此側寫故事人物殘忍的畫面,反而還能冷眼旁觀似地靜靜描述。儘管他的異想讓讀者驚呼不可思議,卻徹底接受社會現實與虛幻的界線是如此薄弱的事實,他讓人墜入冷濃霧、不知所措的同時,卻發現蜷縮在闃角落一隅,跟自己一樣孤單無助人群還能彼此依偎的暖流流淌開來,既「心悸」又「心痛」,這就是被日本文壇盛譽為「新一代恐怖小說精英」的乙一。
乙一筆下人物給人一種脫離世俗的感覺,悲歡貪嗔硬生生地自靈魂中抽離,但也因為這種事不關己的冷漠敘述口氣,主角們情緒機能好似被切斷,缺少了直接憤怒/悲傷/恐懼機制的運作,讀者隔著一層薄膜觀賞整個故事進行,有種超脫現實的感覺,讓整個故事瀰漫一股濃郁化不開的剝離與冷漠感。
開頭直接以
那年夏天我九歲,我死了〈夏天‧煙火‧我的屍體〉冷漠又直接的口吻,冷冷地敘述整個故事過去或者是將要發生的事情,直令讀者不寒而慄卻又按耐不住好奇心,可說是乙一獨特的創作風格,〈小飾與陽子〉即為一例。
媽媽要殺我的話,她會怎麼下手呢?——主角陽子儘管飽受母親和妹妹小飾的虐待,卻沒有任何正常人應該會有的嗔念,或悲傷自憐或怒不可遏,反以戲謔口吻自問母親將要如何結束自己生命,其怪異程度自然能緊扣讀者的心。相較於雙胞胎妹妹集三千寵愛於一身,陽子卻是家庭與學校令人厭惡的存在,但她除自嘲以外,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她在逆境與暗邊緣奮鬥的汗水,儘管面對同學嘲笑欺負,妹妹小飾的惡意對待,以及媽媽厭惡至極的虐待,陽子不曾想望過優渥的生活環境以及平等的生存地位,只是一味壓抑這些負面情緒。支撐起生存天空的風箏線,是偶然相遇老太太坦然相對的暖暖愛意,這兩位同時令社會社會鄙夷撇棄的生命,是暗中相互依存的發光體,然而一旦兩者分開,遺留下來的另一方頓失生存憑藉,必然反噬整個社會,急迫地尋找另一個適合生存的空間。
跟〈BLUE〉與〈平面犬〉類似,〈向陽之詩〉裡頭的人工智慧生命體被賦予生命,BLUE與玩偶可能慘遭破壞、狗兒與少女鈴木相繫一體、機器人與男人皆是浩劫後的「人類」,這類「生命體」多半是「白乙一」筆下的產物,人性無私的光明面由這些非人生物所散發,其寓意恐怕是藉此諷喻人類卑險狡詐的一面,好似蒲松齡所云,比起人類,妖狐怪靈更顯可愛。無法體會人類愛恨情愁的情緒,對生死病老毫無感觸,甚至一顰一笑都由程式設計的機器人,一旦體會到人類皮脂底下那顆炙熱知心的搏動,而有了與人類一樣的情感,身為人類的我們,是否該反思自己是否常常遵循社會既有模式而無意義地吐納聲息?對他人不聞不問、被冷漠包裝的我們,是不是反而漸漸步向機器人呢?
〈SO-far〉的孩子因為父母兼彼此刻意地相互漠視而擔綱起兩者間的溝通橋樑,孩子深信兩方必有一方因車禍身故卻仍惦掛人世不忍離去,而使得他得以同時見到爸媽,無奈最後因為父親遷怒而選擇永遠跟母親生活在一起,卻自此無法再見到父親。這個結局無疑是令人詫異的,原先腦海假定的故事模式最後卻被結局打翻,然而這種結果固然真實,卻殘忍得令人心痛。有謂孩提時代常能見到鬼魅或精靈之流的幽魂體,卻隨年紀漸而喪失這種能力,小孩的靈魂和大腦純白無瑕,不諳一切世故,因此自然像海綿體一般得以接收任何訊息,爾後因為隨著年齡成長,被大人世界灌輸並無這類生物存在的知識漸漸積累,腦海被設定成自己看不到任何魍魉的模式,久而久之自然便無視這些「東西」的存在。這個故事無疑便是上述說法的翻版,大人瀰漫瘴氣的世界蒙蔽小孩無邪心靈,結果必然令人錯愕,也令人不勝欷噓。
在〈優子〉一篇裡頭作者寫到女主角清音因幻想而鑄下放火殺人大錯,而〈ZOO〉亦類似因幻想而產生自我意識的衝突與扞格,使自己不敢面對現實。主角因女友的死亡誓言要揪出凶手,但另一個人格卻不斷告訴自己就是殺人凶手,兩種人格彼此不斷糾纏折磨,卻遲遲不敢面對司法和罪惡的制裁使身心極其疲憊。稍後在我閱讀的書裡頭偶然發現男主角這類行為模式為「代理孟喬森症候群」的一種,徵狀為:
患者擁有兩套獨立的行為模式,扮演對立的角色,一為凶手,一為調查者。在此特殊疾病的影響下,凶手可能是身兼調查案件的執法人員或一般民眾,或藉由職務或自行調查凶殺案件,常會找到執法單位忽略的驚人證據。凶手人格會為調查人格留下細瑣的證據,由其展現高超觀察力或推理邏輯能力,進而發現證據。在凶手人格與調查人格的意識之中,他們並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但會在潛意識、病態層面上密切合作。整篇故事瀰漫著一股詭譎噁心的氛圍,讓人乍看之下有點不適,隨著主角陷入不能自己的暗濃霧裡頭,怪誕程度也讓讀者有股對未來無知的不安感。人類其實跟獸欄裡頭的動物毫無差別,不過是隨著既定模式活動的生物,一旦將這種模式抽離,反而無法適應而陷入一種徬徨與自我設限的桎梏,或許作者藉此刻摹當今世人勞勞碌碌卻不知生存意義為何的悲哀,一如動物園的動物。
〈SEVEN ROOMS〉可說是最為怖慄的一篇故事了,道出人類面對死亡時真實的一面,姊弟兩因遭綁架而被關進房間,唯有一條溝渠穿越整個房間,為了生存他們決定透過溝渠尋找生路,卻驚異原來共有七個獨立房間,和七個遭綁之人,而凶手每天必會輪流殺害一名被害人並支解屍體,任由溝渠帶出。這種無限迴圈的殺人模式是牢不可破的鐵律,卻因凶手失算而一次關近2名被害人,導致「倒持太阿」而作繭自縛,而主角雖犧牲卻換來了耀眼的生命火花。與其將故事重心放在凶手殘忍的支解手法,毋寧關注於作者苦心經營戰慄的氛圍,面對死亡最能突顯出人類貪婪自私或卑劣,卻也是真實的一面。然而一旦既定死亡在眼前,有人選擇束手就擒,坦然放棄一切,確有人能夠冷靜思考,尋找出如何逃生,將求生意志發揮得淋漓盡致,甚至犧牲自己成全他人存活,其無私的昇華令人動容。人類既卑劣卻又無私,說穿了人是一種奇妙的生物,不是嗎?
為了生存報復小飾;為了生存瞭解死亡;為了生存選擇遺忘;為了生存拋棄自我欺瞞;為了生存犧牲自己生命,縱然世間有如此之多卑劣與不平等的存在,為了生存下去是可以不擇手段的。乙一以旁觀者的角度冷靜地側寫眾生相,絲毫沒有過度的憤怒與悲戚,卻能將七情六欲揉合得恰到好處地勻散,打破本能情慾的法則。讓人飽受戰慄腐爛氣息包圍心脾的同時,還能聞到一絲人性光輝的氛香,而這絲氛香就是支持如同禁錮獸欄裡頭人類的我們,一種得以保持清醒並勇敢繼續活下去的最大動力吧。
*原文刊於2008.07.23 補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