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個人的癖好來說,憑第一眼印象就被夢野久作吸引是理所當然的。他的小說內容雖然常常是脫離現實的,卻都能自成一個夢魘般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主角遭遇的種種厄運,彷彿都有某種必然的「合理性」(當然,是合乎那個「故事世界」中的道理)。同時代的其他作家也會偶爾加進一點異色元素,但是我閱讀的時候,反而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啊,作者你在做寫作實驗嗎?」覺得那種異色元素反而突兀
[註一]。夢野久作在作品中營造的宿命、病態氛圍,辨識度極高。大阪圭吉的作風,卻可說是跟夢野久作完全相反:雖然他的小說開頭可能也有某些怪現象——〈燈塔鬼〉裡的怪物、〈幽靈妻〉裡的鬼魂——最後總是有個現實的解釋,而且探查過程相當明快,不會刻意渲染怪異的氣氛,可說是相當「四平八穩」的本格作品。
既然是「四平八穩的本格作品」,我又是透過翻譯讀這些小說,沒辦法清楚知道他的遣詞用字是不是有獨到之處,所以沒有辦法以筆法文風來區別他跟其他作家;而且他的故事背景涵蓋範圍還不小,海上生活、開礦、燈塔、百貨公司、密室殺人、精神病院啥都有,也沒辦法從「故事背景」來區別他跟其他作家。他也不像某些作家,在每部作品裡面都會想盡辦法塞進某些自己執迷的特定主題(像是死刑論或者人道精神之類XD),那麼,到底為什麼他仍然是「特別的」?就這點來說,譯者林敏生先生的譯後記讓我深有共鳴。他在〈譯後記〉裡談到,他翻譯過的二十餘本短篇選集裡有很多「引人入勝」的好故事,然而深烙在腦海的卻「一時想不出來」。林敏生先生這麼說:「也許是篇幅的問題吧!特別是偵探推理短篇小說,在有限的篇幅裡,通常只能將焦點集中於某一重點要素上,……這麼一來,格局受到侷限,就很難如中長篇作品的深入刻畫,藉著各種手法,讓讀者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象。」然而林敏生先生也表示,大阪圭吉的作品有「相當不同之處」。
講得狠一點,或許有很多人覺得短篇推理小說除了一個設計得很巧的圈套以外,還能有啥?如果同類詭計已經看別人寫過,再重讀當初的開山作品,不就會覺得很無聊嗎?這樣說來,大阪的名作〈葬禮機關車頭〉裡面那個奇妙動機,其實十七世紀就出現過(不怕踩雷再看
這個連結吧),後來也有其他人玩過類似的概念。所以重點或許不在於是他先發明了「某一招」——如果純粹只是那一招很漂亮,人們不會特別記得他的大名——而在於他每次「出招」的時候,動作都很漂亮,不拖泥帶水。只讀一篇可能還沒感覺,讀完他的短篇集、再讀過其他人的作品以後,你或許就會感到驚訝,他的作品水準竟然能夠如此整齊,沒有多餘的花俏裝飾。雖然其中某些作品特別引人注目——例如〈三狂人〉——但其他較不出名的作品,讀完還是一樣有充分的滿足感。譯完大阪圭吉兩本短篇集的林敏生先生,想必對這一點印象深刻吧。
不過很可惜的是,要說明這樣的本格作家到底「哪裡好」格外地困難。那種「滿足感」,到底應該怎麼形容?用什麼方式類比,才能讓沒接觸過的人理解,也跟著產生好奇心?這個問題,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想出答案。■
註一:我想到一個例子,不過可能有些人會不以為然。也許我的猜測太大膽了,但是我覺得浜尾四郎的〈惡魔的弟子〉開頭部分好像刻意在營造某種怪誕色彩?不過我覺得主角對土田八郎檢察官的執迷,對後面描述的案件實在沒啥關係,對整篇作品的氛圍營造好像也沒啥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