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代不同,「百物語」的規則也有些變化:在說完第九十九個故事後,把剩下的兩根蠟燭一起吹熄,故事的總數一樣只能有九十九則;如果講到一百則的話會如何呢?鳥山石燕在《今昔百鬼拾遺‧中篇‧霧》中描繪過一種叫「青行燈」的妖怪(『青行燈』其實就是『百物語』遊戲規則中用來燃亮百根燈芯的藍色紙燈),它會引誘人說滿一百則怪談,然後將所有參與遊戲的人拉進鬼門當中。
讀杉浦日向子的《百物語》,發覺十分有趣的一件事:這些流傳在民間的怪談,其實不一定有什麼因果點化或者報應教誨,多的是角色們聽來或者自己遇上的某件怪事。說起來這應該是絕大部分民間故事的原型:舉咱們熟知的《白蛇傳》來說,起因可能是「一個人無緣無故精神很差」,慢慢變成「他被女妖纏上了」,為了凸顯妖怪的確可怕,於是讓法海收妖時白蛇抓狂「水淹金山寺」,接著認為愛情至上的文人覺得法海拆散姻緣真是可惡,於是這個角色就在各版故事中愈變愈狠愈不講理,甚至加上了白蛇在水淹金山寺時產子的橋段,最後再讓這個小孩變成「文曲星降世」,中了狀元後回到雷峰塔解救生母,一家終於團圓。
扯遠了。俺要說的是,這些純粹談怪的故事原型,其實很是有趣,它們反應了庶民聽聞異事時的想法和反應,以及許多奇妙的創造力;而這類原型及演變過程,或許也正是京極夏彥故事的魅力之一。
京極夏彥的《巷說百物語》系列,擷取的其實就是《百物語》的怪談原型:在從前民智未開的時代,總有些被大家口耳相傳、最後成為詭異故事的傳說,而故事裡的御行又市等一夥人,不但勘破這些怪事內裡的真正事實,甚至會利用這些巷議街談,另做安排,重新彰顯某種公理。
而《京極堂》系列,時代已經行進到廿世紀的中期,握有看透事件關鍵的角色也從騙吃騙喝的冒牌行者,轉為身兼陰陽師、神社主人及舊書肆店長,博學如活動圖書館的京極堂;但儘管時代進步了、民眾的知識水準提高了,怪事仍有,人心仍在暗裡蠢動。
從《姑獲鳥之夏》、《魍魎之匣》到《狂骨之夢》,京極堂幾乎都在故事裡擔任一個講解怪談演進的角色:事件中的某個環節與古代的某個怪談有其相似之處,該怪談中的妖魅如何在時代演進以及不同時空背景中代表種種意義,再借古喻今,找出今世異聞的真相,藉其三寸不爛之舌,以陰陽師的姿態替故事裡的角色進行除魅的動作。
在《鐵鼠之檻》中,京極夏彥的野心大了。
《鐵鼠之檻》故事的起因不是某件怪事,而是京極堂、友人小說家關口、京極堂之妹中禪寺敦子及攝影記者鳥口等人,為了不同原因不約而同地前往箱根;時值冬季,鳥口和敦子下塌的古老旅店「仙石樓」,一個呈打坐姿勢的僧侶屍身,忽然憑空出現在庭院裡的大樹之上。經過查證,這名死者是附近遺世獨立的神祕禪寺「明慧寺」中的禪僧,而當警方前往明慧寺調查時,卻有更多僧侶接二連三地遭到謀殺。
在前三本作品中,無論角色們被哪種執念所迷惑,在辯才無礙的京極堂詳細地耙梳解說之後,多會豁然開朗、從糾纏自己的妄代中掙脫;但《鐵鼠之檻》的舞臺發生在禪寺當中,對京極堂而言,得要面對「禪」這回事,其實很是麻煩。
因為「禪」不是一個可以用條理分明的言語敘述明白的道理,它不像那種可以推衍條列、一路演算到最後得出證明的數學公式,而像是宇宙伊始、無中生有的大霹靂,在前一個瞬間是什麼都沒有的,但在下一個瞬間就「悟」了。面對整寺滿腦子禪宗理論的修行僧侶,京極堂還能否像前三部作品一樣利用語言除魔?
京極堂在《鐵鼠之檻》裡是很不願意插手管這個案子的(其實他在前幾作裡也都不算主動,大多是因為身邊友人牽扯其中,所以才決定出面破咒),但最後他還是自認「不自量力」地涉入了;京極堂熟讀各種禪門公案,與僧眾談禪易如反掌,但他自承這只是「資料」,「任何識字的人只要讀書都能知道」,從京極堂的這種姿態,可以讀出幾個重點。
一是京極堂(或說是作者京極夏彥自己)對「修行」一事是抱持敬意的,「悟」是一種超脫的境界,這不是依靠累積資料能夠到達的,而得要從心境做根本的調整;再者是無論想要「漸悟」還是「頓悟」的眾僧,畢竟都還沒越過那條平凡的界線,於是仍被困在各式我執當中,不得解脫。
這也是京極堂最後解謎的王牌:真正的凶手無論如何仍在現世,而「宗教」一事無論如何仍與俗世種種有難分的糾葛,禪僧說話或許莫測高深,但心中依舊愛恨嗔痴盤據,理性的京極堂,反而成為另一種超越一切的救贖。
前三作中與心理學、科技或者腦神經外科相關的機關盲點,在本作中幾乎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詳實的禪門及宗教歷史考據,這不但讓《鐵鼠之檻》成為四本系列中譯作品中內容及知識性最紮實的一部,也在一切水落石出時,更讓讀者心服口服。
悟道是條漫漫長路,盡頭或許就在下個轉角,或許窮究一生都無得見;而在咱們仍在紅塵打滾的現實裡,京極堂清晰的思維與洞的眼,或許才是真正值得相信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