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十來年,日本的推理小說界出現許多出色而不墨守成規的寫手,他們的作品,已經無法單純地歸類為本格派、寫實派、社會派、密室殺人或任何派別,不!甚至連是否能一廂情願地將之歸類為推理小說都有疑義──這話該怎麼更明確地解釋呢?也許我們用相反的角度敘述還來得清楚,那就是:他們把推理小說的境界提昇、範圍擴大,加入了更多好小說的質素,所以,雖然還是冠著推理小說之名,實際上 卻已向前邁出好幾大步,深深擄獲更多讀者的心。這樣的作者,隨便就可以舉出好幾個,像宮部美幸(她已經出道快二十年了)、東野圭吾、伊坂幸太郎、乙一等等。
我本來以為,日本推理小説演變至此,開枝散葉、繁花縟錦,大概已經到了極致,要再有所突破,應該是很困難了。
但是,讀了櫻庭一樹所寫的《赤朽葉家的傳說》之後,我推翻了先前自己的認知,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讀者永遠不必去擔心小說已死或即將凋零這一類沉重的問題;更毋須杞人憂天地擔憂什麼類型的小說會走入死胡同這些有的沒的,每個世代都會有屬於他們的故事,也會有擅於描述這些的作者。
《赤朽葉家的傳說》不折不扣是一本大河小說,寫的是自二次戰後直到目前的日本社會變遷,包括國家大事、民眾生活、經濟狀況、流行與觀念、時代精神,以及年輕人的樣貎。讀者不必擔心大河小說本質上的沉重,《赤朽葉家的傳說》全然沒有這個問題。這本小說是以簡單的條列式方式,將不同時代的特色,用三言兩語條列出來;然後再佐以故事的發生,生動活潑地再現時代的風貌。也許櫻庭一樹寫慣輕小說,本身又沒有「文以載道」的大頭使命感,所以小說寫來非僅不沉重,反而是將情節用有趣、懸疑和爆發性的力道包裝,連環撞擊讀者心坎,產生辛辣而味道十足的閱讀趣味。
現年才三十七歲的櫻庭一樹,最早是以創作輕小說(就是以年輕族群為對象,並附有漫畫或動畫風格的小說)起家,但不同於一般跨輕小說與成人小說的作家,這個以男性筆名活躍於文壇的年輕女性,在二00八年二月,以《我的男人》獲得第一三八屆直木獎,如眾所知,這個獎是日本大眾文學的最高成就。在此前一年,《赤朽葉家的傳說》先後奪得第六十屆日本作家協會獎、第二十八屆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及第一三七屆直木獎入圍的肯定,掃文壇,成為櫻庭一樹的代表作。
這本書的價值,或許還得經過時間的淘洗才能見真章(哪一個作家不是如此?);不過,純以精彩好看度來評價,本書足以拿到五顆星的評價。小說是以祖孫三代女性三種不同的人生鋪陳,敘述者為一九八0年代中期出生的孫女赤朽葉瞳子。從一九四三年第一代女性──外婆萬葉三歲時開始,到敘述者瞳子快滿二十三歲時,足足記錄了日本社會一甲子的大事紀,並詳述了赤朽葉家三代的興衰哀樂。
第一代女性赤朽葉萬葉,堪稱是一則傳奇,根據描述,她是一位具有預見未來能力的人,特別是預見親密家人或好友的死期及死状,更是神準。她原是個居住在山陰地區的「邊境人」,祖先髮膚皆、輪廓深邃、骨架粗大,其祖先究係由東南亞的菲律賓或東北亞的韓國移入,莫衷一是;只知他們居住深山,自給自足,不納稅也不交貢。但經常在特別的喪事中,替當地人處理棘手的屍體,也就是年輕自殺或死者。家屬只要燃燒一束束垂盆草,邊境人見煙前來,鋸木做棺,將死者大腿骨或小腿骨折斷、屍身放入正方形棺木中,抬到深山丟在溪谷。
萬葉就是三歲左右被邊境人遺留在紅村,後來由當地工人多田家收養的奇特女孩。她雖和當地孩子一樣上到中學,卻始終無法識字。
這樣的萬葉,本身就充滿傳奇性:為什麼邊境人要將她留給當地人?有什麼因緣來由?目的是什麼?為什麼她具有預見能力,上了學卻連大字都學不會一個?
在她猶是個孩子,當地大富人家的當家夫人赤朽葉辰就問萬葉知不知道八歧大蛇的事?並叮囑她長大要嫁到赤朽葉家去;幾年之後,阿辰還真的為她的長子迎娶這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媳婦;並且在萬葉長子(亦即辰的長孫)死時,明白表示「早已有了要還一個孩子」的心理準備……。這樣的故事結構,對讀者的確具有神秘的吸引力。
萬葉的確預見了自己公公、丈夫、婆婆、乃至長子的死期及死狀,更預知自己死亡之日而預先準備;在她才只有十歲時,更是早早就「看見」至友豐壽失去右眼的事實……。所有的情節似真似幻,到底萬葉為何來到紅葉村?嫁入赤朽葉家,是否如阿辰所求,解救了赤朽葉家?這是真實還是神話?八歧大蛇又是怎麼回事?
光這些情節,就具備足夠的吸引力了。何況還有日本戰後三十年的整體發展。
來到赤朽葉家的第二代毛毬。毛毬青少女時代是人人頭痛的太妹頭頭和暴走族,南征北討、打打殺殺;沒想到收山以後竟成為傳奇少女漫畫家,以自己的人生為藍本所繪製的漫畫,竟能長期在競爭激烈的日本漫長界,以週刊連載型態紅了十二年。莫名竄紅、也莫名猝死,一生充滿傳奇性,也非常具有可看性。所有日本當時的大事紀,在這一章裡也一一呈現,包括披頭四第一次造訪日本,也包括日本中學女生剛剛興起的援交風。
第三代的瞳子,和我們迷惘而不太有野心的年輕世代很相像,看了瞳子無所事事的生活,和到後來真的乏善可陳的戀愛,或許年輕人會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與苦悶,然後安心的吁一口氣,說:「哈!原來這世界有很多人與我一樣!我也可以用自己的步調,找到值得努力的事情!」的確,每一個世代的人生觀與價值觀都不盡相同、甚至大不相同;但是,既然推動世界的手是他們的,資深公民又何必著急?
截至書的盡頭,瞳子二十三歲的人生,看似平淡無奇;但是,這一章,或許才稱得上是所謂的真正推理小說。因為萬葉臨終時告訴孫女瞳子:「我殺了一個人。」外婆到底殺了誰?包括萬葉公公、丈夫、丈夫的情婦真砂、真砂的私生女百夜、萬葉長子泪或女兒毛毬?隨著故事發展,推理迷們請跟著瞳子去挖掘真相、尋找被害者!滿足懸宕已久的推理慾望!
或者我分析得太複雜了!只把自己當做單純的讀者,開開心心地翻開這本書,每一頁都會是一種充滿享受的冒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