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曉入圍結果時,與我同為評選委員的K君跟我說:「我很疑惑
〈房家莊〉竟然會入選,老實說我給它的分數不高。」我聽了也很訝異,K君所指的那部作品,是採用中國古代的莊園為舞台,搭配近似章回小說的筆法,再加上一些武俠小說的元素寫成的,就創意與故事性來說,就算無法入圍,評價也應該不低才是。
K君的理由是這樣的:「我無法接受推理小說裡,竟然有人可以
用真氣療傷。」
如果我故事就講到這裡,一定會有不少讀者對K君大加韃伐,在《新本格魔法少女莉絲佳》、《死神的精確度》或是《死了七次的男人》都已經引介來台的當下,如果說推理小說裡可以有魔法、超能力,那出現「真氣療傷」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噢,我不能陷K君於不義,所以得幫他辯護一下。事實上K君的話背後有個頗為複雜的主題,也是我今天想談的──我姑且稱之為「世界觀的完整性」。
記得自己在兩年前曾在暨大與台大的社團課程中,談過推理小說與幻想元素的結合,其內容大致是探討所謂的奇幻推理、科幻推理,或是結合超自然的恐怖事物的推理小說,其寫作模式是如何。至於內容我就不用多說,各位可以參考曲辰的專欄文
〈推理小說與超現實〉,裡面深入淺出地探討超自然事物在現代日本推理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想應該很容易理解才是。
記得我在兩次的課程中,都有詢問社員們一個問題:為什麼在訴求「理性」的推理小說中,要加入超現實的元素呢?
我當時提出的一個解答,就是可以加深「詭計的原創性」。
這麼說好了,在古典推理小說中,偶爾會出現一種「不知名的藥物」,它的作用就是讓人失去意識。有時作者還會宣稱:凶手經過了藥量的反覆實驗,精確地算出多少公克可以讓人昏睡幾個小時,藉此控制被害者的昏睡時間,藉此達成時間誤判的偽造不在場證明,等等的詭計……
記得我第一次看到這種解釋時,還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騙肖咧!」是的,我不相信這世上有如此精準到可以無視於人類個體的抗藥性、體質等變因的神奇藥物存在。
但如果把世界觀稍做扭轉,在小說的導入部中就告訴讀者「故事的世界裡就是有這種藥物存在」的話,我想不僅是我,大多數讀者也都能接受這樣的詭計安排。
換言之,加入一個超現實的元素,可以成就一個現實社會中無法達成的詭計,古今中外的本格推理小說家所想破頭的「密室」、「不可能犯罪」,用這種方式就可以迎刃而解。比方說,我們可以在小說中虛構一個在短時間內,能混亂人視覺的魔法,那麼很容易就可以拿來做為密室殺人的手段。
這些因為超現實元素才能誕生的詭計,通常具有高度的原創性,因為它們只存在於作者筆下的世界觀或邏輯,把這個邏輯一從故事抽出,詭計就無法成立了。除非兩個作者使用了類似的世界觀,否則筆下的作品詭計要重複,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事情。這些作者添加的超自然事物,基本上是「方便詭計行事」的設定。
然而,真的有這麼好用嗎?作者可以為了一個獨創的機關,而天馬行空地隨便亂想?
先問大家一個問題好了。
在哆啦A夢的22世紀未來世界裡,會不會有頭痛於「密室」和「不在場證明」的警察?
以創作者的觀點來看,寫含有超自然元素的小說,通常遵循一個程序──這道程序我私自稱為「if...then...」。也就是說,當我想出了世界觀其中一個設定(if),就必須考慮到這項設定會對世界造成什麼衝擊或影響(then),要寫出一個好的故事,就必須讓這些設定所造成的影響不互相衝突才行,這對注重合理性的推理小說來說,尤其重要。換句話說,一個好的推理作家,筆下的故事是不能有任何矛盾的。
比方說,上述可以讓人定時睡眠,時間一到自動醒來的藥,若存在於作者的故事中,如果又設定主角是個「經常因為睡過頭而遲到的人」,那就會造成一項矛盾,而作者若沒有針對這項矛盾做出解釋,那這就是一個有問題的設定。同理,哆啦A夢的22世紀未來世界裡,存在有「任意門」和「穿透環」如此無視於空間障礙的方便道具,若還有刑警鍥而不捨地追查不在場證明,那本身也是說不太過去的。
作者可以設計出自己的世界觀,方便詭計的實行,但是卻得維持世界觀本身的完整性,在某方面也是具有一定的困難度,不是隨便想想就可以的。
好,接下來回到K君的問題。
K君在說出「我不能接受可以真氣療傷」之後,其他評委便以「真氣療傷沒關係啦,又不是用
內功『隔山打牛』來當殺人詭計,還可以接受啦!」壓下K君的言論。
不過就在那時,我聽到了K君不甘心的細碎低語:「可是作者又沒有排除隔山打牛的可能性……」
我想他的意思是:作者今天在作品的世界觀裡加入一個元素,而那個元素會影響到「行凶」的方式,對世界觀的認知就會產生巨大的影響。就如同我上述所言,世界觀的設定得儘量完整,作者既然安排了「真氣」的元素,造成一個可能行凶的手法(隔山打牛),在解謎部中卻又沒有予以排除,就顯得有些說服力不足了。我認識的K君是個對邏輯完整性很要求的人,理所當然會這麼想。
不過呢,以上的這些論點,都不過是身為一個「創作者」所應有的自我要求。從其他評委對「真氣療傷」絲毫不以為意的狀況來看,他們(其實也包括我在內)在身為一個「讀者」時,並沒有發現這點有任何的不妥。
我想,這或許就是兩者之間的不同吧。創作者必須戰戰兢兢,深怕作品出現任何的破綻,讀者只要張大眼睛欣賞故事就好,至於挑出作品設定的小錯誤,不過是在偶然之間的靈光一閃,或是吹毛求疵的讀者(例如評審)才會做的事。這也讓我想起了去年的強檔國片《不能說的秘密》,儘管裡面的設定有不少牽強之處,但還是大部分人眼中的好片。
畢竟故事精采就好,「真氣療傷」不過是個配菜,若一般讀者真要從它和「隔山打牛」的關連去質疑作品的合理性,那也未免閱讀得有些辛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