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寵物先生

要進入這個主題，得先從我與友人的對話說起。

話說我最近受了某出版社之邀，撰寫一位過去作品完全沒有引進台灣，卻在日本已有相當知名度的推理作家──米澤穗信的作品撰寫導讀，在閱讀、查資料的過程中，我大概對他的作品風格有所了解，也就是「青春小說＋日常之謎推理」，而我也在與友人（也是推理同好）的聊中，提到了這件事。

友人問我：「我還不是很懂日常之謎耶，是指無謀殺的推理嗎？」

噢，好吧，就從這個問題開始。

以我的觀察，這種分類性的辭彙，其實定義多半都沒有一條明確的界線，只有大致的方向而已。這個名詞在日本沿用已久，但也直到近幾年才在台灣的推理迷之間朗朗上口，成為一個推理小說術語。所謂「日常」就是指日常生活，因此日常之謎就是「與日常生活相關的謎團」，還記得我兩年前也在社團討論過同樣的主題，當時對於所謂「日常」與「非日常」的界線也有過一番爭議。

我是這麼回答友人的：「當然不是，不只是無謀殺，甚至也不能牽涉到所謂強盜、偷竊、綁票等犯罪行為。謎團的來源必須是與犯罪無關的，甚或是生活中一點雞毛蒜皮，卻會啟人疑竇的小事，都是日常之謎的書寫題材。」然後為了幫獨步在季末即將出版的新書──北村《空中飛馬》打廣告，我還特地舉了書中最為膾炙人口的例子：主角與圓紫師傅在紅茶館聊天，發現坐在附近的三個女生不斷往紅茶裡加砂糖，並且每加一次就啜飲一小口紅茶。這樣不會太甜嗎？她們這種「不斷加砂糖」的行為自然有其背後意義，但一般人遇上了這種事往往不會去深究，日常之謎的作品就是經常著眼於這種小歸小，卻會引人好奇的小事，將角色的日常生活與「推理」產生關聯。

我那時是這麼想的：「日常之謎」就是不牽涉到謀殺等犯罪行為，日常生活上的謎團。算是一個頗為嚴格卻又有些模糊的定義。

但這個想法卻讓我一直有所疑惑。

那股疑惑是我在閱讀一位在日本也被歸類為日常之謎的作家──若竹七海的作品時產生的。在她的出道作《我的神秘性日常》（僕のミステリな日常）裡，有部分謎團牽涉到偷竊，短篇集《都是聖誕老人的錯》（サンタクロースのせいにしよう）也出現了縱火等犯罪事件。

當時我對這股疑惑有著如下的解釋：若竹七海的作品與其說是日常之謎，不如說是「日常之案件」，主要針對在發生於日常生活的「案件」上描寫，裡面並非沒有犯罪或謀殺，而是將其「日常」化，將其安插在左鄰右舍的生活花絮中。事實上，若竹的某些作品也已經跳脫了日常，而進入像克莉絲蒂筆下的瑪波小姐探案那樣，作品圍繞著莊園或社區風格，將謀殺案以相當乾淨的筆觸描寫，也就是Cozy Mystery（或譯「舒逸推理」）。

不過這麼解釋就好像物理化學一樣，當一條規則被歸納出，總是會產生一些例外樣本，這時就會想將規則稍做修正，以符合最普遍的情況。然而，我卻一直找不到一種說法，可以將若竹七海這種「例外」給納入，又能把其他「非日常」的作品給排除的定義。

直到最近我看了西澤保彥的《解體諸因》。

中譯版本的導讀寫得相當精闢，撰文者曲辰將自己為何把匠千曉系列這種不僅牽涉到謀殺，還帶有血腥分屍場景的作品歸類為日常之謎，做一番詳盡而具體的解釋。簡而言之，該作著重的並不是謎團的日常，而是運用一種日常生活的態度與精神去處理犯罪，筆下每個角色對於案件都不當成與自己相關的事，卻又熱心於解開謎團，彷彿那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唉呀，這不就跟當初發生搞軌案時，街頭巷尾都在談論案情的狀況一樣嗎？雖然發生了犯罪事件，卻又事不關己，大家只是憑著自己的好奇心想探究真相，議論紛紛──這的確是一種相當「日常」的情境，也的確可以包含若竹七海這種看似「例外」的日常之謎風格。亦即，若能將「犯罪事件」這種非日常的部分與主要角色們隔離，確保主線情境的日常，那或許也可以歸類為「日常之謎」。

雖然這種說法得以解釋我過去的疑惑，只是這麼說來，安樂椅偵探的作品似乎也都可以歸類為日常之謎了。

因此若要再加以區分的話，還可以用「日常」與「非日常」在作品中所佔的比重來衡量，也就是說，若安樂椅偵探與委託者針對案情所做的辯證、推論佔故事的大多數，那倒也可視為是一種日常系的作品，反之若故事針對非日常案件的描述，著墨較為深刻的話，那風格就較傾向為「非日常」。

當然這種區分概念還是很模糊的，有關定義的部分就到此為止，我相信經過如上的說明之後，每個人都可以建立起自己的一套定義。

另外，日常之謎的作品通常會有一項特性，就是不會以一至二個謎團而撐起整部長篇（當然也有一些例外）。要不是以短篇的形態來包裝一個謎（如上述北村的《空中飛馬》、加納朋子《七歲小孩》），就是將多個謎團分散納入劇情的數個段落，以零星的事件組合成一部長篇（如西澤保彥《完美無缺的名偵探》、米澤穗信《再見，妖精》等）。

日常系作家們針對謎團的包裝方式也大為迥異，有些作家甚至只是利用「日常系推理小說」這個容器，實際上卻是在撰寫其他類型的作品。像是北村利用私小說與成長小說的方式，寫下最為著名的落語系列；加納朋子將童話的素材融入現實生活，寫成「愛麗絲」系列；若竹七海則將筆觸伸至潛藏於人心中的惡意，成就了日常之「毒」的風格；光原百合則是利用日常之謎書寫戀愛與親情；至於我一開始提到的米澤穗信，則是一概用青少年為主角，將推理以青春小說的方式展現。

雖說謀殺、犯罪的重口味推理已行之有年，這些清淡小菜卻還是能在日本推理市場闖出一片天，靠的或許不是謎團的吸引力，而是貼近日常的親切感，與這些包裹於內的、其他類型小說的核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