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製造出一個讓犯行「可能存在」的異質空間,小栗的作品裡經常出現來歷特殊的外國人——比方說遷徙到日本的白俄後裔(〈聖阿雷基賽修道院〉中的角色),或者日本派遣到歐洲的使者後代(降矢木家)——他小心翼翼地利用歷史的夾縫(日本確實有些白俄後裔,十六世紀末的確也有派人出使歐洲,一去就是八年),在日本的舞台上置入一些非日常的人物。偵探法水麟太郎本人也是如此:他的身分是前搜查局長、現任刑事律師,居然有鑽研歐洲神祕學的興趣,而且還有文學天分:自己寫劇本、自己演出。(〈謀殺歐菲莉亞〉裡提到,法水重新改編了《哈姆雷特》,評論者不喜歡他的劇本,卻沒挑剔他的演技!)這些人物都很怪,但是你又不能說他們根本就只是科幻小說才會出現的設定。就這方面來說,小栗著實費了一番苦心,讓他的幻想世界能夠有某種程度的現實基礎,而不是乾脆發明一個物理定律徹底不同的奇幻世界來發揮他的創意。(這麼說並不是在貶抑創作科幻推理小說的作者,只是在說明小栗的特質。他後來也有科幻小說,可惜沒有中譯。)
前面提到,小栗很努力去架構那些繁複殺人手段的物理可行性;殺人手法複雜是不打緊(島田大師筆下的犯人也常常使出飛天絕技啊),但我很難忍住不去猜想:要是認真如法炮製那些殺人手法,做十次實驗能夠有幾次的成功率?(我很希望有人能告訴我,日本的推理研究者是否有人做過這樣的研究?那應該很有意思。我是認真的,不是嘲弄或反諷。)不過,除了謀殺方法的物理可行性以外,法水派辦案法還有一點很令人困擾:假定行凶手法可行,那麼到底是「哪一個人」下的手呢?不少案件的調查過程、甚至凶手身分的確立,必須仰法水所做的心理學假定。
當然,在這些案件中,法水的心理學解釋都證明無誤,凶手俯首認罪;但他以推斷的心理學理論,本身其實頗為可疑。就小栗的時代來說,他所引用的那些理論應該是當時最尖端的學說,不過利用了太多關於下意識反應的假設(比方說,在某些關鍵字刺激之下,心中有鬼的嫌犯「必定會」做出某種下意識的動作、或者說出某些謊話)。法水相信「類似聯想是一種正確的精神化學」,然而實際應用上卻不見得如此十拿九穩。
在差不多同時代的另一本奇書《腦髓地獄》裡,雖然也充滿了許多可疑的心理假說,但《腦髓地獄》一書中提出的假說,主要目的其實在於混淆視聽——讓讀者(跟倒楣的主角)在讀到結尾時一起陷入虛實難辨的混亂處境中,搞不清楚到底「真相」是什麼。在這種狀況下,就算《腦髓地獄》裡的心理遺傳說全部是鬼扯也都沒關係,只要你為之迷惑(甚至發瘋?)就算成功。可是,《死館》或者其他小栗作品中的心理學假設,卻是偵探法水進行推理或審問時所需的一部分,如果那些假設不正確,導向真相的解釋就算沒有完全崩塌,也會變得有缺陷。
至於一般讀者所無的神祕學知識,反而是我讀小栗作品時最不造成困擾的部分。如果偵探跟凶手剛好具備同樣的一批知識,並且在這樣的架構下思考、行動,剛好洞察了彼此的企圖,那……讀者其實也沒話說囉。
如果對偵探法水/作者小栗的心理學、物理學理論基礎有所懷疑,那我要如何看待他基於這一套理論建立的推理世界,才不至於過度貶抑、或者過度讚美?反覆閱讀《死館》跟《日本偵探小說選?》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同時我也感覺到,對於這樣的作品要做出中肯的評價,我所具備的資料實在不足(再度感覺到無法親炙日文推理評論文獻的悲哀,唉)。現在我所理解的,就是小栗虫太郎已經盡可能在現實的基礎之上,搭建出一個讓奇想異世界能夠出現的舞台。
按照《死館》譯本前面的介紹,這位作家大半輩子都活得相當孤高,沉浸在他的創作世界裡,然而中年參戰、加入團體行動的經歷,讓他有了不同的視野,甚至打算寫一本「社會主義推理小說」《惡靈》,但沒寫完就過世了,他晚年的批判性作品也未見中譯,我覺得實在非常可惜。他有這麼強的能力,可以在現實的基礎上炮製出一個如夢似幻的空間,當這樣的作家開始批判現實世界時,他會怎麼做?他會寫出什麼樣華麗的故事?可惜我們無從得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