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說來,以警察程序為劇情主體的《Life》,亦是這片犯罪偵察潮中的類似劇碼──互為搭檔的警探們各有不為人知的過往,卻在不得以的情況下搭配演出,沒想到在吵吵鬧鬧中卻慢慢建立起默契。隨著劇集播出,觀眾不但能深入警探們的內心世界,更得以在每一集的凶案中,擷取不同的情緒波動與人情冷暖。這樣的安排看似平凡,然而《Life》卻由警探的暗過往作為支點,著手處理警察機構內部看似緊密卻又疏離的人際關係。
因殺害好友一家三口,身為警察的男主角Charlie Crews被判刑十二年,啷鐺入獄。從未承認殺人的他,經過了長達兩年每天被關在禁閉室二十三個小時的對待後,都忍不住懷疑起自己:若自己真沒做過,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隨著律師好友的奔走,多年後Charlie以DNA檢驗報告將當時指向他的所有證據全數推翻。只是,最終得到的金錢與復職補償,真能讓Charlie回到原本的世界嗎?觀眾難道不會忍不住狐疑:究竟是誰說了謊?又為什麼,當初所有的證據都指向Charlie?而這些曾是自己同僚的警察們,會口徑一致地試圖置他於死地呢?
這讓我想到推理小說中獨特的分支──警察程序/辦案小說。當焦點落在強調「證據」而非靈光一閃的直覺式破案,以寫實為基礎的要求讓警察不再是單獨出現在現場的某張臉孔,純粹為了襯托天縱英才的神探而不斷與之唱反調;亦非已然過分神化,搭乘各式交通工具天上地下四處來往,毫無節制地揮霍納稅人的心血。他將被安置在團體中的某個位置,擁有固定的轄區,每天與同仁相處的時間遠超過與家人相聚的時光,重複著某項看似瑣碎末端的無聊工作,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支撐起他所隸屬的、被人民賦予公權力的執法團體。
或許,正因具備強大的內聚性,當團體內出現狀況時,無論是槍口一致對外的防禦機制,亦或是吐砂般的排他反應,過程總是更叫人感到驚心。而這也正是為什麼,當結城昌治筆下的持刑警外出尋找不願出面應訊的勒索案被害者,卻遲遲未回局裡回報,也未曾撥電話報備,才會搞得整個警局焦躁不安。更糟的是,當持的屍體被發現陳屍於飯店時,整個警局幾乎為之暴動,憤怒與沉痛的心情全寫在所有同仁臉上。但結城昌治想要表現的東西卻不僅止於此,除了試圖在獲得第十七屆推理作家協會賞的《夜結束時》裡,重現他初讀William P. McGivern發表於1951年的《Shield for Murder》時所受到的震驚,更企圖突破上述的框架,以本格的手法表現出經常接觸與遊走善惡邊緣的警察,走向墮落過程的心理轉折。藉由寫作手法點出「在這以後,在夜結束時,要拒絕已經太晚了」的無奈心境。
然而,正如所有群聚辦公的環境中,必然存在著洶湧的人事角力與勾心鬥角,警察團體內不可避免地亦存在惡性競爭所導致的摩擦、爭執與齷齪手段。雫井脩介在《謹告犯人》的開頭,便清楚地揭示出警方搶功的手段與官僚的推諉作風。甚至當警方與媒體狼狽相倚後,雫井更藉由不斷在背後搞小動作吐露消息給媒體的刑事總務課長,一方面添故事的變數,另一方面更展現警察在「看似」不危害團體利益的束縛下,不可避免地私心自用。扣除生動精闢的媒體收視戰批判,以及警方為求破案不擇手段的心態描繪,《謹告犯人》讓人印象最深刻的,卻是主角卷島歸來後,在媒體上「扮演」能同理歹徒心境的自大角色,進行所謂「劇場式偵查」的表演行徑。當年讓卷島徹底跌跤的媒體,反過來成了被利用的媒介,卻也虎視眈眈地隨時準備反噬。鏡頭前後的欺瞞與真相,道責任的歸屬,界線該如何劃分?而當年在媒體手下嚐盡挫敗滋味的卷島,真能在做出這樣的犧牲後,撫平當年的傷痛嗎?
或許這該回歸到,當每名警察加入這龐大的組織時,究竟是如何看待、期待自己在團體裡的定位?又該怎麼展現出相對應的特質來。如同山秀夫筆下光譜般存在的各式刑警──堅信組織正義,以高度的敏感度,藉由手上人事異動王牌進行組織危機管理與修補的二渡警視;或是《臨場》內具備看破事實的銳利眼光、卻完全無視於威權體制的刑事鑑定專家倉石義男。但她更可能是接連出現在《影子的季節》與《顏》裡的基礎巡察女警平野瑞穗,儘管獻身「警察」這個男人聖域,她需要與之對抗的,並不只是女警內心脆弱的情感,更多的是身為人,身為一名警察,她應當捍衛與堅持的基本理念──關於誠實的問題。
我非常喜歡〈色線條〉與〈令人疑惑的素描〉這兩個高度相關的延續性短篇。藉由精準的嫌疑犯繪圖,D縣警局在事發不到一個小時後便順利逮捕人犯,初任嫌犯繪圖員的女警平野瑞穗成了鑑識科上報宣傳的活招牌。然而,原本當天對這件事高興不已的瑞穗,為何在隔天無故曠職?是遭人挾怨報復?還是出了什麼意外?沒想到一年後,調離鑑識科成了電話諮詢員的瑞穗,卻意外地發現,原本鑑識科內不擅長人物肖像的學妹,竟也完成了一張被各大報以「完成度極高」的肖像,幫助警方迅速抓到殺人犯?這是出自瑞穗的嫉妒心使然?還是真有內幕?山秀夫藉由擺入不同的角色,讓相似的事件展現出完全不同的風味,卻依然展現著人性中的掙扎、需求與企圖心。
我想,大概是警察程序/辦案小說中強調人性的寫實,看似老套(而且頗有《基度山恩仇記》出獄復仇味道)的《Life》才會引起我高度的興趣。人總是需要被理解與支持,無論這來自你身邊的親朋好友,或是擁有強大連結,宛若一家人的警察同事。但當這一切崩潰坍塌的時候,卻沒有人願意站在你這邊,遭到組織背叛的感受,又該如何宣洩呢?是像《謹告犯人》裡的卷島一樣,帶著一身熟稔遊戲規則的強硬態度歸來,為求目的不惜扮演自己並不擅長的角色?還是如同《夜結束時》中的墮落惡警,在看透了制度面的腐壞與過多的負面範例,搖身一變成了墮落的路西法?我衷心地期待著,Charlie能像平野瑞穗一樣,堅持著自己當初的理想。藉由幫助別人卸下犯罪後的罪惡枷鎖,也解除自己心中的復仇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