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最開始的笹垣,到接下來的江利子、秋吉雄一、園村友彥、奈美江等人,唐澤雪穗和桐原亮司只是這些不斷更迭的敘事者眼中反映出來的影像罷了,完全看不見他們的內心變化,也見不到他們私下的溝通交流。不知是否因此,這兩人呈現出來的形象也就和日劇多少有不同之處。感覺更加無機質,更加冷靜無畏,更加深不可測。
笹垣會花一段時間才開始懷疑雪穗與亮司,不是沒有原因的。除了兩人從不曾有交會點外,雪穗那異於常人的美貌與魅力也是原因之一。相對於日劇中不論外型還是思考模式(因為自己不幸,就希望別人不幸,或希望得到幸福)都較接近一般人的雪穗,小說中的雪穗是個美到令人屏息、氣質出眾的完美形象,臉上總是掛著似乎能看穿一切的微笑。打從一開始,東野就以貓來形容雪穗──給人一種莫名的誘惑與神秘感,接觸她的人總會不由自主地被她的魔力給吸引。而雪穗與生俱來的敏銳直覺、聰明頭腦與近乎天然的演技,則與完美的外型相輔相成,把身邊幾乎所有人都騙得團團轉。就算對她有所懷疑,也會自責自己心胸狹小、思想扭曲,而不願多做聯想。因此,不管是受害者江利子、曾偷偷調查雪穗過去的家庭教師正晴、老油條笹垣還是精明的筱塚學長,有一段時間都以為自己對雪穗的反感只是多心或胡思亂想。然而,正因為小說中的雪穗堅強到宛如谷崎潤一郎筆下殘酷又美麗的戰鬥女神,反而讓人不會像看日劇那樣去非議她的所作所為,而會去思考究竟她過去實際經歷了什麼,讓這個看似得到一切的女人仍認為自己從未生存在陽光下;她身邊所有愛她崇拜她喜愛她甚至最後反而因此受害的人,對她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因為小說中就連江利子等人也是被她的外表迷惑而主動接近她,習慣這一切的雪穗或許根本不曾把這些人放在心上吧)。
題外話,正因小說把雪穗描寫得太過美麗,因此我忍不住猜測,或許也是這份魔力讓亮司不可自拔。畢竟小說中雪穗當年並沒有和母親一起死的打算,也不曾在孤兒院受過更多欺凌,亮司對她理應不帶有額外的愧疚心理才是。如果真是這樣,那與其說亮司愛上雪穗,不如說他是吸了鴉片無法自拔比較貼切。他犯罪的理由可能也跟《嫌疑犯X的獻身》類似,都是為了守護自己心目中「最美麗的東西」……
不過,如上所述亦可知,小說中的雪穗所受的災難,幾乎可說只到十一歲為止。而且她既沒有和母親一死百了以庇護亮司的打算,還很可能在初遇養母時便已對親生母親蘊含殺機。這樣的雪穗,不是比日劇恐怖幾百倍嗎?很多人一定會想,有必要因此做到這種地步嗎?但想到現在不少青少年弒父弒母弒祖父母的新聞,以及小學生集體欺凌、強暴或殺害同學的新聞,或許雪穗所作所為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現實相較之下似乎還更暗些。或許看了這些情節會感到難以接受、認為人性不可能如此暗的人,只是活在象牙塔中不自知罷了。何況,有時候犯罪根本不需要什麼悲慘的過去作為理由。之前曾在書店稍微看了一下令人髮指的2000年陸續發生的十六、七歲少年無差別殺人或弒親解析書,很多人家境其實都不錯,也不能稱上問題家庭,只是因為父母關係疏離、個性孤僻,或受同學欺凌,在充滿暴力的電影電玩及漫畫催化下,就把非現實的情節搬到現實上了。再看看現在新聞越來越頻繁出現的三歲小孩被母親同居人或保姆打到住院病危的消息,這些小孩長大後,會不會又是另一個雪穗呢?我想,該指責的絕不只雪穗一個人或類似的人,也不是一個抽象的「社會」,而是漠視這一切發生的每個人吧。
再說到雪穗要求亮司去凌辱的對象──藤村郁子、江利子及美佳(雪穗再婚對象十五歲的女兒),其中之二都是因為討厭她、故意和她唱反調,才遭到她的報復。但因雪穗總會擺出宛如天使般溫柔的臉孔包容受傷後的她們,因此反會被這些人依……。看到這裡越發覺得雪穗像個魔女一般,還不只是一般的反派而已。不過現在很多政客或奸商不也一樣嗎?往往外表一付高貴上流的模樣,背地裡做的卻是見不得人的勾當,還總能把自己的行為義正嚴辭地正當化,得到社會的尊敬……。這種人和雪穗,那種比較值得撻伐呢?如果社會上容許那種人的存在,甚至尊敬他們、為他們的行為找藉口加以包容,又何必特別譴責雪穗?
言歸正傳,小說中的亮司相對於形象完美無缺的雪穗,則是個怎麼看都令人聯想不到光明的男子。雖然童年時期的雪穗和亮司同樣給人陰沉、難以捉摸的形象,擺脫地獄般的生活、化身千金小姐後的雪穗,卻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成為一個人見人愛、像是永遠與暗無緣也不曾處於暗中的光明形象,只有偶爾閃動異樣光輝的那雙貓般的眼睛,透露出一絲野性氣息。亮司與之相反,打從童年出場那時起,就是個如同科學家般,總是以異常冷靜的眼光在觀察周遭事物、不帶明顯感情起伏的人。成年後開始日日與犯罪為伍的亮司,雖然似乎比童年時多話了點,卻還是大抵不脫下流階層掙扎求生的感覺──過於早熟的個性與不輕易相信別人的精明能幹,總是看準非法謀利時機而能適時抽身,掛著一絲看不出情緒起伏的冷笑與不屑……,就連他偶爾稍露一絲溫情的對象──園村及典子,也差不多是帶著八分利用的心態在交往。如果說雪穗是極善於隱藏自我、外型高貴的貓,亮司就明顯是被棄置路旁的野貓,只能憑自己的力量求生存。當初看完日劇的友人曾非常感嘆惋惜地說:「看了會很想問,這個男的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什麼?」若看到小說,她的感觸想必會更深。因為小說中的亮司直到最後,仍忠實地執行雪穗交付的一切,直到被迫結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刻(因此小說中亮司的自殺,意義也與日劇全然不同)。
小說並未透露太多亮司的內心世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雖然他犯罪的心路歷程不若日劇演出來的那樣,有些關鍵事件造成他一步步沉淪,而更多地像是他早已認命地做雪穗要他做的一切,但小說中的亮司同樣渴望走在陽光下。而雪穗雖然沒有明講,但她內心的渴望,也許和亮司一樣。在亮司的「守護」與自己的「努力」下,理應閃耀著光輝,有如別人眼中遙不可及的太陽般耀眼的雪穗,其實從來就不認為自己處於陽光下過。
「我的人生,就像走在白夜中一般。」
「我從來就不曾受到太陽照耀,因此我也無所畏懼。」
亮司和雪穗為自己人生下的註解,充分表明一在明,一在暗的兩人,心裡那塊洞與絕望,或者還有一種被逼到絕境、放手一搏的覺悟。
「我小時候,曾經養過好幾隻貓,全都是撿回來的,不是有血統證明的貓。但是,我自認為以同樣的方式來養。然而貓對人的態度,則依牠們被撿回的時期而有所不同。在嬰兒時期被撿回來的貓,從懂事的時候開始就一直待在室內,在人類的庇護下生活,所以對人類不太有戒心,天真無邪又愛撒嬌;如果是有點大才撿回來的貓,雖然會跟你親近,但是戒心並沒有百分之百解除。因為你餵牠,牠才暫時跟你一起生活,但絕對不會掉以輕心──可以看出牠們似乎對自己這麼說。」
筱塚這番話,似乎道盡雪穗的心境。不知東野圭吾是不是有養貓,從貓身上有這樣的聯想,而創造了雪穗這樣一個角色?看了這番形容,我才了解為何打從一開始,東野筆下的雪穗就是個酷似貓──微微上揚的眼睛令人想到貓,有種高貴神秘又令人難以親近氣息──的女人。或許這也說明為什麼不管對百般照顧、關心自己的養母,還是崇拜、喜愛自己的江利子,雪穗都無法真心以對,甚至可說不帶什麼感情成分。因為她隨時抱著戒心在跟身邊所有人交往,就算對方對自己再好,她也只會利用別人,而不會對那人剖白內心。因此,雖然雪穗的人生相較之下,比總是過著見不得光的日子、孤獨的亮司多彩多姿好幾倍,應該也少有獨處的孤單時刻。但她的心一直是孤獨的,或許她還希望周遭人可以全都離她遠一點。這麼一想,就覺得雪穗和亮司一樣孤獨,只是孤獨的種類不同罷了。
到最後一刻,可說是以死完成最後任務的亮司,及永無止盡地以假面具「完美」地活下去的雪穗,都沒有擺脫惡夢的時候。相對於這樣殘酷的結局,或許日劇可以當作一種遺憾的填補品,至少日劇中的亮司最後找到一個了解他、願意對他伸開雙臂的人;雪穗最後終以另一種形式和亮司再度在陽光下牽手。不過,因為日劇關於亮司與雪穗的動機幾乎是原創,將「再度在陽光下牽手」作為他們(至少是最開始)的行事目的;而小說中的雪穗心裡一直愛的或許根本不是亮司,而是一輩子都得不到的筱塚學長,因此這樣的比較八成沒多大意義。只是總覺得比起小說,日劇還是仁慈一點,道教訓意味也濃厚一點就是了。
最令我在乎的是,亮司於雪穗究竟有何意義?只是恰巧有著共同悲慘回憶的同伴而已嗎?還是一個比較特殊存在的仰慕者?如果她愛的人自始自終都是筱塚學長,那她為什麼要縫那個收藏剪刀的小布袋給亮司,又為何要把自己的店取名為「R&Y」,甚至在兩人都想遠離的故鄉開三號店?但要說亮司可憐,那也未必。因為自始自終都相信亮司的奈美江,以及始終深愛亮司的典子,不也都在被利用後遭到狠狠丟棄?或許這場人生賭局,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贏家與輸家之分。
不管如何,到了最後,一切還是回到原點,沒有留下任何答案。就連可能可以解開的謎團,也因亮司的死亡宣告中止。目睹亮司自殺的雪穗當時在想些什麼?唯一照亮她的光源消失了,往後的雪穗又該依靠著什麼活下去?在筱塚學長及笹垣的阻擾下,她有辦法繼續維持婚姻及事業嗎?
一切的一切,到最後仍是團謎。只剩下笹垣為兩人下的註解,留下深深的低迴:「他們只是想守護自己的靈魂罷了。其結果,雪穗從不肯讓人見到自己的真面目,亮司則至今仍在那個漆的通風管裡徘徊著。」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