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行》是東野圭吾自1997年起,在集英社「小説すばる」連載至1999年1月的作品。單行本1999年8月發行,至今已賣超過120萬部。曾讓他獲得直木賞提名,但和其它四部作品(《秘密》、《單戀》、《手紙》、《幻夜》)一樣都鎩羽而歸,最後讓他得獎的只有一部《嫌疑犯X的獻身》。
關於東野的作品,我看得不多。目前只看過《手紙》、《嫌疑犯X的獻身》及這部《白夜行》,因此要做一個統整性的評論還嫌太早。但就我看過的部分,我發現東野特別偏愛「犧牲奉獻」的母題。不管是《手紙》中的哥哥也好,《嫌疑犯X的獻身》的石神也好,《白夜行》中的亮司也好,總是為了身邊某個最最珍惜的人犧牲自己,用這僅有的光來照亮對方。然而,三部作品中,只有《嫌疑犯X的獻身》有明確說明石神的心境與奉獻動機;《手紙》雖未直接描述剛志的心路歷程,但同樣描寫過他的奉獻動機;只有這部《白夜行》可說從頭到尾都處於謎團之中。雖然最後透過老刑警笹垣的口(及求證),了解到桐原亮司小學時代曾在圖書館邂逅西本雪穗、兩人都在看《亂世佳人》這本書,亮司也經常展現自己剪紙的才藝給雪穗看,但兩人是不是對方的初戀、亮司犯案是因為無法接受一向敬愛的父親竟是頭野獸,還是為了心儀的女孩;之後亮司為雪穗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替父親贖罪還是出於對雪穗的愛,就不曾在作品中明白表示過。雖然照東野本人的說法,很有可能是後者,因為他理想中的「純愛」似乎就像亮司或石神這樣,是一種不論對方有無回報,都不因時間空間而改變的愛;何況到頭來,活在鎂光燈下的只有雪穗,亮司即便靠雪穗得到的情報從事非法事業賺錢,他的人生也都是繞著雪穗轉,如何讓雪穗爬得更高似乎就是他生存的唯一意義。
至於被奉獻的那方又如何?在東野的小說中,被奉獻的一方通常不好受。《嫌疑犯X的獻身》中,花岡母子的下場就不必說了;《手紙》中的弟弟根本就因哥哥一廂情願地奉獻而就此改變了一生;《白夜行》中的雪穗或許算是唯一的受利者,但就劇情來看,就算亮司不替她殺了父親,很有可能某天她也會自己這麼做,甚至她的母親,也有可能不是為了庇護亮司而殺的,因為那是個只會要她幫忙賣春還債的無良母親,何況當時她已找到一個可以領養自己的最佳對象。因此,亮司與雪穗的互利共生關係很可能不是基於愛,而是基於利益交換與秘密共享。正因他們都清楚自己與對方的罪,才能繼續互相隱瞞幫助下去……。因此,雖然自桐原洋介的命案後,他們就過著平行線般毫不相關的生活;他們周遭發生的事件,與兩人的切身利益卻是密切相關的。而這所謂「利益」,正是一般人,尤其是他們那種社會底層的邊緣人所夢寐以求的上流生活與金錢。凡是與這一切有所抵觸,或試圖挖出他們過去的人,全都會以各種方式被封口或處理掉──小說中的亮司與雪穗,就是這樣一種被社會環境逼迫到宛如怪物般的人。而這就是小說與日劇最大的不同點。
小說本身屬於懸疑推理範疇,描述筆法是跳躍式的,很少為彼此作連結,因此每個事件都維持在「謎團」階段,總是發展到一個階段就戛然而止,開始另一個毫不相關的事件,看不見後續發展;為了製造更多懸疑氣氛,諸如笹垣多年來不斷在追查案件、松浦和彌生子有不倫關係等事實,都到最後才會揭曉,牽扯進來的人物也更多更雜,讓人更難釐清真相;日劇中主要敘事者亮司及一切的旁觀者╱追蹤者笹垣,在小說中的戲份甚至少得可憐,可能是因為他們一為「影子」或說「幽靈」般的存在(之所以用「般」來形容,是因為自始自終亮司都沒提出死亡證明),一為隱蔽身形以便追捕獵物的獵人般的存在之故。
而小說之所以會被稱為社會派推理小說,可能是因為除了雪穗和亮司童年的不幸遭遇外,小說還一併提及一些當時轟動社會的案件,比如宮崎勤的連續拐騙女童命案等,留給讀者不少省思空間之故吧。只不過,可能因為是推理小說,也可能是東野個人喜歡留空間給讀者自己去思考,因此小說大多只提供明確的「事實」,也就是亮司和雪穗犯的種種罪行,並不曾企圖去批判什麼,或帶給讀者什麼訊息;就連男女主角的心境,也讓讀者自己去想像。到了最後,留下的除了一團謎,還是一團謎;讀者除了知道先前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原來都是這看似不相干的兩人所共同犯下的之外,對更深入的事實可說一無所知。畢竟亮司已經死了,雪穗絕不可能說出真相,一切只能歸於猜測,屬於「推理懸疑小說」的《白夜行》就此結束,剩下那段可供思考、關於社會及家庭問題等等的部分,只是喜歡推理小說而翻開這本書的讀者,或許就不會主動去想太多了吧。而日劇將這層想像具體化,因為製作人「不願將雪穗和亮司描寫成兩個怪物」,而對兩個主角的心路歷程甚至個性有大幅改編,並加不少雪穗身世的悲苦度;同時透過圖書館員及笹垣的口,直接丟出一些道議題給觀眾去思考。要說我喜歡日劇版大大多於小說版的部分,應該就是這裡了。
只不過,仔細一想,或許東野還是有意無意地暗示雪穗和亮司是社會問題的產物,至今亦為此而苦的事實。因為雪穗不孕,且到後來連進行性行為都會產生障礙(如果那並非裝出來的話);亮司則無法射精,永遠無法有自己的孩子(雖然奇妙的是,姦屍是他自己的主意)。而且雖然小說中的亮司犯罪時顯得更不在乎,不管是教唆賣春、製造偽卡、盜領錢、還是傷害女性,犯下的罪比日劇更多更廣,且自願為之者居多,充分表現出「為了活下去,我什麼都做」;但殺人後,亮司沒有一次不是陷入低潮與極度疲憊之中。如果是一個已經對犯罪沒有感覺的人,應該不會有這種反應才對。甚至有些良心盡失的兇手,還會照樣開開心心過他的生活,一點也不會自己所做的事感到難過或罪惡。這種人在新聞裡也看過好多次了。
「一個愛錢的人,所以每個人都討厭他,我也討厭他。那個時候大概每個人都覺得他死了活該吧。」(亮司為父親下的註解)
「一個破破爛爛的地方,一些小老百姓像蟲子一樣蠢動,只有一雙眼睛特別利,在那種地方,一刻都不能大意。」(亮司眼中的故鄉)
「我也遭遇過和美佳相同的事。不,是更可怕的事。當時我比現在的美佳還小,真的只是個小孩子。但惡魔不會因為你是小孩就放過你的,而且惡魔還不只一個。」(by雪穗)
「有總是活在太陽之中的人,也有不得不生活在漆的深夜中的人。那麼,人究竟在恐懼什麼?就是至今照耀著自己的太陽下沉、籠罩著自己的光輝即將消失這件事。(中略)而我呢,從來沒在太陽底下生活過。(中略)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所謂的太陽庇護,因此我也不會有失去一切的恐懼。」(by雪穗)
亮司與雪穗偶爾的真心話,多少透露了環境及過去的事件對他們造成的影響。很明顯地,小說中的雪穗雖然不曾在孤兒院遭到神父性侵,但不知幾歲開始,她就被母親逼著一同賣春。就像現在新聞常看到的那樣,才七、八歲的小孩就開始在喪盡天良的母親逼迫下,面對社會最暗的一面。就是這樣,造就她對母親的恨、脫離現狀的極度渴望以及暗扭曲的心態。
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也無所畏懼。
從前高宮誠曾因自己不具有雪穗那般的事業野心及膽識而感到自卑。或許在幸福家庭銜著金湯匙長大的人,多少都像他那樣,有著維持現狀就好的心態。只有雪穗這種極度苦過的人,才會不擇手段往上爬。也因為不會恐懼失去,更能放手一搏。
雖然雪穗的內心世界在小說幾乎成謎,但她像這樣透露的隻字片語,卻又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沉重感……
就因為這樣,也因為亮司偶爾對園村及典子展現出的溫柔,即使恐怖,小說中的雪穗和亮司對我而言,仍只是悲哀的「人」,而不是扭曲的怪物。
[明日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