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在推理小說裡,音樂的確是個位置挺尷尬的存在,一方面推理小說不像純文學,可以抽象地表達劇情,多半都是實在的描寫,那音樂這種根本只能用形容詞草草帶過的東西,就變得很難呈現;一方面推理小說主張快速推動劇情,多餘的贅述只會削弱節奏的張力,而音樂又必須要實聽才能理解,這讓在推理小說中表現音樂顯得相當畫蛇添足。
說是這樣說,但還是有不少日本作者在推理小說中埋下了音樂的元素,也各自扮演了相當特別的角色。
我第一個想到的其實就是森雅裕的江戶川亂步賞得獎作品《莫札特不唱搖籃曲》,這本名稱特別,故事也特別的書,竟然大膽啟用了樂聖貝多芬與其門徒徹爾尼擔綱演出偵探與華生的角色,更讓他們偵辦「莫札特的死因」這個千古懸案。有著一線大師貝多芬與莫札特的出場(莫札特是死者也算出場啦),二線名家舒伯特的客串,加上奠定鋼琴指法練習曲譜的徹爾尼,這本小說要說沒有音樂大概也沒什麼人相信。
只是值得慶幸的是,作者雖然是古典音樂痴,不過並未放置大量艱深的樂理或冷僻的音樂,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出場人物間生動而逗趣的演出,其中偶爾迸出的關於樂曲類型的評論,則是精到地讓人想拿筆畫重點。其中最為特別的是,讓莫札特留下的一個樂譜成為重要的解謎關鍵,還詳細列出了樂譜詳情,只是其中推理過程略顯專業,恐怕只有專業人士才能領略其妙處,不過大體而言,仍未掩蓋住整本小說的好看之處。
不過在〈命運的八分休止符〉中,連城三紀彥展現了推理小說中的音樂另外一種出現可能。小說中的謎團起自於知名模特兒死於東京家中,但涉有重嫌的服裝設計師卻遠在大阪主持服裝發表會,中間只有兩分鐘的時間差,偵探如何為因此而成為重大關係人的委託人洗刷冤屈、破解不在場證明就成為重點。
整篇小說,貫串著「貝多芬五號交響曲」——也就是「命運交響曲」,不僅服裝發表會上的台步音樂是這首曲子,曲子中最為人所知的三短一長曲式也形成小說中各個關鍵的隱喻,諸如帶著殺意的敲門聲、偵探與委託人間的關係消長盡在其中。但作者真正展現他才華的地方,卻是在一般人所不清楚的地方,事實上,這個所謂「四音符」的調子,其實是由五個音符所組成,因為在曲式的最前面還有一個八分休止符,沒有這個休止符作為音調的前導,就不能壓縮出後面「命運的敲門聲」的步步進逼,小說中的詭計卻連這個都照樣摹仿,讓人不得不讚嘆其設計巧妙。
相較於前面兩者讓音樂與詭計謎團牢牢牽絆,在東野圭吾《信》中,音樂則成了另一種象徵的出口。
為了繳弟弟大學學費的哥哥鋌而走險當了這輩子第一次小偷,卻失手不小心打死屋主因此入獄,但哥哥的入獄卻造成弟弟的生活如同地獄一般,遭受到無止盡的嘲笑、歧視、偏見看待,甚至還有人會振振有辭地強調歧視是應該的。在這種環境底下,弟弟甚至開始質疑起哥哥與自己的關係,但卻又找不到人宣洩。就在這種苦悶到要爆炸的狀態下,弟弟忽然找到了自己的天賦——歌唱,或者精確一點地說——搖滾歌手。
東野圭吾用搖滾樂作為弟弟的出口實在是相當漂亮的設計,因為搖滾本來就是來自那個封閉、窒悶卻又看得見自由的時代,關於年輕人的苦澀、哀傷盡在其中。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弟弟的歌唱才能第一次被人發現,就是在KTV唱約翰‧藍儂的名曲「Imagine」的時候,隱約透露出的那種站在絕望谷底仰望萬里晴空的宿命與期待自立的糾纏意味更為濃厚,也讓《信》這本小說加強了本身的深度。
但在所有日本作家中,就我印象所及,伊坂幸太郎可能是對音樂最情有獨鍾的作者,這邊並不是指他像石田衣良的「池袋西口公園」系列一樣,老愛藉由偵探之口為整篇小說挑選出一首主題曲,而是指他的創作本身似乎就是離不開音樂。
例如《重力小丑》,原本只是單純的敘事樂章,卻隨著零碎章節的越越多,疊加上更為繁複的裝飾樂音,一路推展到結尾,才發現竟然又回歸到最原初的主題樂章,讓人甚為震撼;《蚱蜢》裡的三個人物、三線敘事,就像三重奏一樣,輪流擔任主角,但其他兩個就蟄伏在樂句與樂句的中間,等待主題過去,隨時一翻而成主旋律擔綱演出。作者還在《死神的精確度》中設計了一個熱愛音樂的死神,讓他冷眼旁觀這世界愚蠢的人們,書中七篇短篇一路看下來,好像是在聽一張風格雖不相同,卻有同樣主題的爵士專輯,甚至在最後的壓軸曲還帶來之前出現過的曲調,添整體享受與驚喜感。
仔細想想,音樂實在是相當奇妙的東西,不同人聽會有不同的感受,寫成文字表達也會有不一樣的風格,但重點是,當音樂作為一個絕對抽象不帶任何絕對客觀意識的存在,只要適當的運用,在推理小說中可是會產生不可思議的功效喔。
我要記得跟好友S說,叫他下次特別留意看看。■
文/曲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