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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第一章 泰邦一直知道自己的弟弟跟別人不一樣。
首先是味道,泰邦擁有一個好鼻子,像黑熊一樣精準,弟弟聞起來熟悉、溫暖,如果泰邦願意承認,他會說弟弟聞起來很好,像百香果和龍眼蜜。當他哭的時候,聞起來像濕漉漉的小狗,他生氣時則如雷雨前大地焦灼的苦味,總是刺激得泰邦想打噴嚏。弟弟在黑夜裡奔跑的時候,他的腋下帶著強烈的山胡椒氣味,像兩道螢光劃過山林,追逐著那有顏色似的氣味,泰邦可以追得很遠,直到在北方森林的洞穴中發現蜷縮著的、憂鬱的弟弟。
除此之外,泰邦認為弟弟很聰明,他是部落裡少數可以識別外鄉字的孩子,他很纖細,還會畫畫,靜止時的弟弟身上百香果和龍眼蜜的氣味會更加明顯,他專注地用木炭素描時,身上的氣味爆裂開來,甜得幾乎讓泰邦暈眩,他總是因此皺起鼻子。他的弟弟是男孩,泰邦知道其他男孩聞起來應該是怎樣:辛辣、單調的金屬與篝火、煙塵與灰燼味,有時還有鮮血、野獸屍體的惡臭。
他的弟弟聞起來一點也不像男孩。
有時泰邦會想,自己是不是在弟弟意識到之前就先明白,那發生在弟弟身上的祕密,弟弟總是文靜地看著周遭的一切,他喜歡鮮豔美麗的衣裳,討厭骯髒,他的頭髮愈留愈長,而且不允許泰邦幫他修剪,到了後來,甚至也不願泰邦用原本的名字稱呼他。
於是有好長一段時間,泰邦都喊他:「弟弟!弟弟!」
弟弟看上去也不喜歡這個稱呼。
泰邦知道但什麼也沒說,畢竟這兒的生活很隨意,沒人在乎他的弟弟最終會長成什麼樣。直到弟弟第一次在部落被欺負的時候,做為一個不怎麼聰明的兄長,泰邦的肌肉倒是十分發達,他揮舞著拳頭把那些壞孩子趕走了。隨後他把灰頭土臉的弟弟撈進溪水裡,替他剝掉髒污的外衣,清洗全身。
弟弟滿身是傷,卻說了當天的第一句話:「我想改名字。」
「你想改什麼名字?」
「璐安。」
Luan,那代表山中霧氣,同時也是女孩子的名字。泰邦嘆了口氣:「你想叫什麼就叫什麼吧。」
除了璐安,泰邦沒有其他家人了,所以他很少拒絕弟弟的要求,只要不離開部落太遠,使者不會為難他們,他們的名字對軍隊來說也沒有意義,只對他們彼此重要。
他們的部落很小,十幾戶人家,但仍然被軍方要求派出使者,泰邦從有記憶以來就知道,部落是他們的家,部落北方的遙遠之處,橫亙著邊界,邊界不能穿越,否則會被在附近駐守的軍隊射殺。大人都以為孩子們不知道原因,不清楚這個地方是怎麼一回事,或許大部分的孩子是這樣吧,除了泰邦。他們的父親因為資源匱乏,幾次偷溜到邊界附近尋找物資,當時璐安還小,但泰邦嘗過一種油膩香脆的扁平食物,還有活生生的深色甜水,那種甜水在還沒死掉前會發出嘶嘶的呼吸聲,父親和母親教導他等待氣泡消失,甜水不再呼吸以後才喝,這樣一來甜水喝起來就不會刺痛舌頭。
他們的父母在某一天消失無蹤,據說他們決定永遠逃離保留地,卻被軍隊發現了,屍首也被軍隊收走。「是他們自找的。」當時的阿巴刻拋下這樣一句話,沒有給予泰邦更多解釋,但他從此知道,自己只剩下弟弟,他必須照顧璐安。
橫死在家鄉外的人會成為惡靈,這是他們的信仰,成為惡靈的靈魂死後會傷害生者,而在家鄉善終的人才能成為祖靈,成為好的靈魂。好的靈魂和壞的靈魂彼此對抗、制約,形成部落人的日常生活,上山打獵沒有獵物,可能是惡靈作祟;生病突然好起來,則是祖靈保佑。
部落族人都懼怕、厭惡惡靈,更認為跨越邊界的人是叛徒,讓整個部落蒙受被軍方懷疑的危險。
泰邦打從心底憎恨軍隊,那股恨意就像炭中微微燜燒的火苗,儘管部落裡的長老都說軍隊這麼做是為了保留地的所有人好,邊界外有可怕的疾病和污染,保留地的人身體太過脆弱,無法承受。泰邦仍無法遏止心中的恨,他經常思索父親和母親死亡的原因,他們是因失敗而死?還是因成功呢?畢竟從保留地成功逃跑的人其實不會受到懲罰,問題是不能回頭,一旦離開保留地又跑回來,會將外界的病菌帶給保留地,害人們死掉,軍隊為了保護保留地的人們,將會射殺這些回頭的人。泰邦不知道自己希望父母成功或失敗,因為如果他們當時真的已經跨越邊界,回頭的原因必然是他和璐安。
泰邦也想知道,父親母親為什麼要跨越邊界,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因為他們不在乎你跟你弟。」部落裡的長老曾在泰邦聽聞消息而哭泣時幸災樂禍地說。
因為他們痛恨部落的生活。泰邦最終得出結論。可是邊界外真有那麼好嗎?泰邦曾聽說因為疾病和污染的關係,邊界外的人泰半死亡,餘下的人住在都市區,活在巨大的玻璃泡泡裡。
這些都是傳聞,泰邦覺得不可思議,每一次聽到都想笑,同時也想哭。第一次聽到這些祕密的時候,他必須摀住嘴忍受劇烈的情緒,否則會被其他的使者發現。這是泰邦長久以來的習慣:偷聽使者在守護所舉行會議的內容。泰邦會在守護所外的芒草叢中隱藏身形,他有一雙不輸給鼻子的敏銳耳朵,距離一公尺內他可以將耳朵貼在地面,從中聽見屋子裡的聲音。
連結保留地與軍方的部落使者,通常是部落裡有聲望的成年人,被稱為阿巴刻。很久很久以前這個詞彙的意思是靈魂,現在已經不這麼稱呼,而成為特別指稱部落使者的詞彙—阿巴刻,悲傷的是,成為阿巴刻後,這人必須捨棄自己原本的名字,從此以阿巴刻作為名字,就算卸任後也不能將原本的名字取回,卸任後的阿巴刻會成為「無名者」,部落裡的人也會進行驅逐儀式,將阿巴刻趕到村外。
阿巴刻成為阿巴刻後,將遷入位於部落入口的小屋子,小屋子被稱為守護所。阿巴刻理解其他人的意思,以後他或她將要做村子與軍隊的橋梁,不再是能夠完全信任的人了,儘管如此,部落裡的人依然暗地裡相信著阿巴刻,只是這份信任已經不能夠再顯露出來。在泰邦與璐安居住的部落裡,不久前剛進行阿巴刻的交接,新阿巴刻是一名初滿二十歲的青年,他長得短短的,一張黑得發紅的臉,過去總是帶著溫和的笑容。
泰邦偶爾會被阿巴刻抓到在偷聽,幸好新任阿巴刻是個寬容的人,他總是放泰邦走,而且囑咐他下次別被發現。泰邦就這樣懂得了比起其他同年孩子更多的事情。
部落裡的生活很辛苦,泰邦每天的工作是到山林中閒晃,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可食用的漿果或植物的根莖,如果恰好發現效果不錯的藥草,他就帶回家或者轉賣給部落裡的老女巫苡薇薇琪。泰邦不怎麼喜歡苡薇薇琪,老女巫每次看到他,總會喃喃念著:「啊呀啊呀,這是那個即將要變成雲豹的哥哥吶。」泰邦聽過這個傳說,但不懂老女巫為何老是要對他囉嗦,他還有許多工作要做。
每隔幾天都市區會固定投放物資給保留地,泰邦便到部落附近的投放點撿拾物資,璐安好幾次表明自己也想去,但撿拾物資往往會跟其他族人,甚至是其他部落的人起衝突,泰邦如今有十四歲,行動靈巧,遇上麻煩可以拔腿就跑,可一旦璐安跟著,他身體那樣孱弱,也許一下就會被追上。
「等你跟我一樣高的時候再說。」泰邦老是這麼保證,說完還伸手揉揉璐安的頭。
泰邦從未在物資裡見到父母曾帶給他食用的油膩馬鈴薯片、黑色甜水,他們給予的物資其實大多能在保留地內找到,像是芒果、百香果、木瓜、香蕉等等的水果,還有蜂巢、天牛幼蟲,偶爾若是運氣好,甚至能撿到山豬或水鹿等獸肉。
只是這些食物在保留地上不容易蒐集跟獵取,能夠獲得一整籃需要努力一個月才能獲得的食物,對許多族人來說都是好事,儘管苡薇薇琪老是低聲咒罵那些撿到的食物受到詛咒,尤其是不勞而獲的獸肉,簡直是對族內高明獵人的污辱。
其他熱中撿物資的大人不以為意,能否撿到物資是各憑本事,就算像泰邦這樣年紀的孤兒也擁有撿物資的資格。在最初,泰邦經常拿不到物資,一下子就被成年人推倒在地,或者被搶走已然抱在懷中的食物,經過好長一段時間,泰邦才學會靈活運用自己瘦小的身軀在縫隙裡鑽進鑽出,泰邦再長大一點,便已強壯得足以和成年人一同競爭。
泰邦一直沒有放棄爭奪物資,因為物資籃裡不是只有食物,還夾帶大量生活用品:布料、棉花、柴火、工具、食器等等,泰邦需要那些玩意,他總不能讓璐安過得不好。
如果璐安沒有我,他要怎麼辦?泰邦經常這麼想。莫名的憂傷襲上胸口,讓他感到刺痛,後來當泰邦開始生病,他會回想起那份憂傷與不安,他的病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同樣讓他發熱、流淚、喉嚨發乾、四肢癱軟,彷彿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的臟腑偷偷離開他的身體,到遠方流浪,於是他這麼掛心,這麼放不下,可是又能如何呢?不知怎地,泰邦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只能強裝沒事,打起精神繼續他們的旅程。
一天又一天,兩兄弟逐漸長大,這是即將變成雲豹的哥哥以及他的弟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