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導演的片子裡,男主角不掛彩的極少,而且也不會像歐美的動作片,男主角受傷僅是聊備一格,之後就好像都忘記那回事地大家還是開開心心地扭打在一起,在張徹的電影裡,男主角最後往往都會打赤膊身陷敵人陣中,一時拳腳與刀劍齊飛,鮮血共長紅一片,甚至在一幕五馬分屍的劇情中,雖然並未展現出分屍的當下,卻讓觀眾看到五匹駿馬拖著殘屍曳出五道長尾血痕,而且長到你懷疑他們撕裂的可能是巨人族的,因為一般人的血量實在不會那麼多。
基本上,張徹用鮮血打造了一個純然男性的、陽剛的電影世界,這讓血腥成為其本身的獨特標誌。
但在推理小說中,血腥的存在卻顯得相當微妙,愛倫坡當初強調的是心理上的恐懼,並不會太渲染血腥場面。福爾摩斯系列小說中,雖然偶有暴力的敘述,卻往往會被理性的語調來解消掉(例如其中有一個船長就被獵魚鋼叉穿過胸膛釘在牆壁上,頗有CSI:NY之風);克莉絲蒂的小說很難看到「血」這個字,這造就了她個人的童話風格,卻也程度上表達了維多利亞時期對於血腥、殘暴的看法。
儘管正視「殘暴」、「邪惡」的書寫大概從薩侯爵就已開始,但一直到第一、二次世界大戰後,戰爭的殘酷與暴行衝擊了眾多作者,也開啟了新一波對於殘酷本身的思潮更新(佛洛依甚至為此加了死之本能的理論基礎)。這樣的書寫轉向,對日本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特別是讓當時的獵奇文學當道。而主要是彰顯理性、人性光輝面的推理小說,一旦引渡進這種強烈的人性暗面,會構成如何的小說呢?
變成了一系列幾乎可堪作為一篇論文題目的「殘酷書寫」系譜。
從二戰戰前開始,日本這種隱含著注視暗的推理小說就從未斷炊過,海野十三小說中常可見到器官、身體的異質化,有種隱含的不舒服感在其中(像〈振動魔〉);江戶川亂步則不以屍體做文章,改以活體為目標,透過對男人或女性身體的垂涎擴大,進而讓慾望有著黏稠的表徵,這讓身體的袒露本身變成一種殘虐,也會造成讀者的不適感(例如《蜥蜴》裡的男體、〈人間椅子〉中的女性觸感)。他們的書寫同時一反過去推理小說家面對殘酷的手法,完全不試圖以理性為這種殘虐的部分「除魅」,讓小說中充滿著讓讀者不快的氛圍。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直擊殘酷式的書寫,其實往往會造成讀者的不愉快與反彈,特別在美學與情節一旦沒拿捏好,就會造成比例失衡,讓讀者絲毫無法進入小說中,但是仍舊能夠留下一支潛藏不為人所察覺的道統,在日本推理小說發展史中緩緩地流竄。之所以能如此,主要是由於這類小說原本就不是為了「討好」讀者而產生的。
文字中的殘暴之所以能讓讀者不適,與其說是因為違逆了我們一般人所受到「良好」社會教育因此良知受到侵犯而不舒服,倒不如說這種赤裸裸的描寫著實勾動了我們主體始終畏懼的藏在意識中的「陰性姿態」——用Kristiva的話講,也就是原初無法被分類的行為。
更簡單一點講,也就是說人之所以看到殘暴書寫會感到不自在,其實是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潛藏有類似的慾望與情節,換句話說,這種所謂「違反道」的行為,其實是做為最原始的慾望存在的。用個簡單的譬喻,不管是成人片或是色情小說,其實都有一定違反道的行為在內,但卻也就是這種部分最為吸引人。
只是這種殘暴書寫,在經過資本主義通俗小說產業大量複製以及好萊塢電影工業的催化後,早些年僅僅是單純的凌虐與道的逾矩已不足為奇,推理小說作家面對類似的題材,必須要經營出更為聳動、奇特的題材。
其中,綾辻行人在1990年所寫出的《殺人鬼》,可以說是箇中翹楚,書中由一場登山之旅開始,在荒山上,發生了猶如著名恐怖電影《十三號星期五》的傑森再現的場景,其中殘殺場景處處皆是,甚至還有殺人鬼強行用木樁刺穿正在交合的男女結合處的噁心場面。但透過殺人鬼的連續殘暴手法,讀者於反胃之際,似乎也有餘裕去思考「暴力」與「恐怖」之間的關係。
但九○年代真正的殘暴書寫經典,卻要到了1992年,我孫子武丸所寫的《殺戮之病》,才真正現身。
《殺戮之病》是十足的殘暴、變態書寫,其中的暴力並不是為了暴力而暴力,而是有著更為內在的動機(純粹因為想打人而打人其實很單純,但如果有別的目的而打人,便使得打人這個行為反而複雜了起來),一切的虐殺、毀壞遺體的行為,都是因應兇手的「變態」心理而發生的。我孫子武丸相當聰明,他讓小說中呈現出的邪惡有著不同的層次,從虐殺、到虐殺結合純愛、到更為深層也更為原初的慾望,等同於經歷了一場變態行為雲霄飛車,讓讀者因為作者的陷阱吃驚之餘,好像大開眼界一樣,見識到「邪惡」的各種面貌。
最後僅以一句話作為這篇文章的小結,這是尼采所說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只喜歡引它的下半段,而忽略了上半段其實才是尼采的重點:
和怪物戰鬥的人須留心,勿讓自己也變成怪物;當你注視著深淵時,深淵也同時注視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