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臥斧
最近讀完《嗤笑伊右衛門》。
會重新想起要讀這本書,原因是前陣子替獨步文化寫了一篇關於《姑獲鳥之夏》的介紹文字;雖然《姑獲鳥之夏》是系列作品之一而《嗤笑伊右衛門》則應視為獨立作品,但兩本書的作者一樣是京極夏彥。
最早讀的京極夏彥作品是多年前時報出版的《魍魎之匣》。
《魍魎之匣》與《姑獲鳥之夏》多年前出版譯本(當時《姑獲鳥之夏》的譯名叫《姑獲鳥的夏天》)時,俺並沒有馬上注意到它們;一則因為當時對日式推理只認識赤川次郎(每本書都像開玩笑一樣,有空讀讀無妨,不讀似乎也不覺得可惜)、西村京太郎(每款列車都可以變成不在場證明,可敬可畏)以及松本清張(直探日式社會暗面,讀來沉重),另外當然也是因為彼時對所有書籍的閱讀經驗都太淺,而想嚐試的書卻太多(現在的閱讀經驗也沒深到哪兒去,想嚐試的書則更多了……),這款和妖怪扯在一塊兒的推理書似乎不用急著讀。
過了幾年,在某回特價場合購入了《魍魎之匣》,讀後的感覺很特別。
許多條看似不相干的線,最後絞揉在一塊兒;主述者關口巽的個性陰沉,但許多內心的嘀咕則引人發噱;對每個角色的描述都怪異突梯,連「擁有看透別人記憶能力的偵探」這種實在不應該在推理小說當中出現的角色都大剌剌地放了進來;明明有一種詭異妖異的事件情調,但一切居然在最後都能統合進從一開始就提出的合理解釋當中。
而且,最要緊的是,京極堂講話的調調,十分令俺鼓掌叫好。
京極堂本名中禪寺秋彥,身為神社陰陽師的他還開了一家名叫「京極堂」的舊書店,久而久之,朋友們都直接稱他為「京極堂」──但事實上,這個店名是中禪寺之妻娘家的糕點店名,在他開書店時被莫名其妙地挪來使用。京極堂讀的書極多,口頭禪是「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啊」,面對由關口巽、刑警木場、靈視偵探榎木津禮二郎等人所提供的混亂線索,他總能有條不紊地整理出入情入理的解釋,一面長篇大論地闡明案情,一面不忘陰損幾句這些沒搞清楚狀況的朋友們。
雖然對故事的印象極佳,但不知是因為翻譯的問題還是怎的,當年讀完《魍魎之匣》後,俺對《姑獲鳥的夏天》一直沒啥興趣翻閱,然後年月無情地就過去了。
直到台灣角川出版了《巷說百物語》,俺又正好看了同名的改編動畫,這才又回頭讀京極夏彥作品。
《魍魎之匣》的京極堂系列時空背景在一九五○年代的日本,而《巷說百物語》的背景則拉到古代,以集騙子、乞丐及咒術師為一身的御行又市為首,面對一椿椿奇詭案件。因為是短篇,也沒有像京極堂那樣喜歡滔滔不絕發表高論的角色,所以讀來極快;不過相同的狀況發生了,不知是因為什麼問題,讓俺對一樣有又市參與演出、隔沒多久之後出版的獨立作品《嗤笑伊右衛門》興趣缺缺,然後年月一樣沒啥表情地就過去了。
在獨步出版社成立之前,俺就聽在其中工作的同業們提及重新出版京極堂系列的計劃;過了年餘,當他們問起俺有沒有興趣替《姑獲鳥之夏》寫點東西時,俺馬上就答應了,也很快地收到譯稿。
這回的閱讀經驗,比起前兩回,實在順暢愉快許多。
京極堂的滔滔雄辯這回讀來清楚精采,每個關於腦神經外科、量子力學、鬼魅文化傳說及名實咒術辯證的論調都同俺自個兒的想法出乎意外地合拍,一慣毫不留情的毒舌風格加上京極夏彥巧妙的敘事技巧,讓一個哀愁詭譎的故事,讀起來仍然暢快過癮。更有趣的是,雖然京極堂旁徵博引了一堆資料,但所有令關口巽(可能還包括很多被京極堂唬得一愣一愣的讀者)頭暈腦脹的論點,其實都與全書的主題緊緊相扣,而且全書首尾相扣,十分完整,顯示出京極夏彥掌控故事的功力一流。
讀完《姑獲鳥之夏》後,俺才想起《嗤笑伊右衛門》,於是上網下單、收書閱讀。
《嗤笑伊右衛門》從日本傳說《四谷怪談》改編,背景在古代,御行又市雖有出場,但沒有什麼偵辦、設局或者破案情節,所以不像其他三書,像是帶著怪談色彩的古典推理,反倒像是以無法好好溝通的愛情為基調,所鋪陳出來的社會派犯罪小說。
少了插科打諢的角色,讓《嗤笑伊右衛門》當中的哀傷更為明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困難重重、人心當中的暗私慾又深又濃,原典當中嫌棄妻子的不良武士伊右衛門,在京極夏彥筆下變成中規中矩的正直苦情武士,而在怪談當中化為鬼報復的醜女阿岩,則成為那個時代中特立獨行的奇女子。但雖然主角們的個性與原典大相逕庭,卻仍然在命運及惡人的操弄之下走向悲劇。俺一面讀一面想,雖然這個故事是以怪談為典另行改寫的版本,但倘若咱們把這故事當成是一個當年的事實,那麼如此經過在時代變遷之中開始變形,最後幻化成一則怪談,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姑獲鳥之夏》即將在五月底上市,俺誠心地希望,這回讀者們能夠領會到京極夏彥的作品魅力──妖異魅惑、群魔亂舞,但一切的一切,皆由人心而生。■
*原文刊於2007.05.02
臥斧・累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