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秋日,泉走在向晚的天空底下。泉是大二生,正要前往高中同學的租屋處。
同學名叫裕司。
讀高中的時候,泉和裕司幾乎沒說過什麼話,但去年泉在打工的餐廳和裕司成了同事,此後便開始往來。
裕司在高二的第二學期退學,此後就沒有回去學校。現在好像也沒有在打工,讓泉有些擔心。
這是泉第一次去裕司獨居的租屋處。裕司打電話找她過去時,她也沒想太多,爽快地說好。
萬一裕司想要亂來怎麼辦?泉擔心起來。就算沒有亂來,萬一他向我告白怎麼辦?
對泉來說,裕司這個人相當微妙。並不討厭,有點在乎。作為異性,也算是有吸引力。所以老實說,就算裕司告白,泉也不覺得排斥。雖然就算沒告白也無所謂啦。
泉走在路上,偶爾查看依照電話中的說明畫下的地圖,沒多久便看到了目的地的老舊木造公寓。
泉站在門前,按下門鈴。有點緊張。
「晚安。」
門立刻就開了。
「嗨,請進。」
泉走進整理得井井有條、單調無趣的室內,心想:啊,只有我一個人。之前她還想像裕司也邀了別人,大家一起喝酒的情況。
不過,裕司這人看起來沒什麼朋友。第一次認識的時候,就覺得他不是個喜歡社交的人。
裕司請泉在座墊坐下,沖了即溶咖啡招待。
泉微笑問:
「最近怎麼樣?都好嗎?」
裕司的聲音有些陰沉:
「還可以。」
「欸,你怎麼看起來有點悶?出了什麼事嗎?」
「我本來就這種個性。真羨慕妳,總是朝氣蓬勃。」
「什麼朝氣蓬勃?」
都大學生了,泉當然知道這個詞的意思,卻刻意反問,或許是在討好對方。話一出口,她便這麼自我分析。而反射性地如此分析的自己,讓她感到厭惡。
「說妳很有活力啦。」
「是嗎?對呀,我很有活力。」
裕司開口了:
「聽說夜市要開了。」
「什麼?」
「市場啊。夜市有賣各種東西。去就知道了,要不要去看看?」
「今天嗎?」
「對。」
有點懶。既然都來了,泉想要在房間裡享受悠閒時光。她原本想像,冰箱裡冰著啤酒或是甜的調酒,兩人會邊喝酒邊聽音樂,天南地北地閒聊。
「呃,妳會累嗎?」
裕司似乎想去他說的市場。泉擠出無可無不可的笑,歪著頭猶豫:
「唔……」
不過也有可能在乏味的房間裡愈聊愈乾,也沒別的事好做,尷尬到家,雖然很想拍拍屁股走人,又覺得剛來沒多久就要回去,似乎不好意思。以前她遇過幾次這種情況,雖然主要是跟同性朋友。與其如此,出門還比較好。
「嗯,好啊。在哪裡?」
「地點在……海角那邊。用說的不太好懂。妳身上有錢嗎?」
「才沒有呢。」
泉聳聳肩說,裕司見狀咯咯一笑:
「嗯,那逛逛就好。」
兩人離開公寓,走到一半招了計程車,約二十分鐘車程後,來到了海角的公園。附近有一座古老的墓地。海角的公園和附屬停車場其實離真正的海角還有好一段路。看得到大海的真正的海角,要從公園走過三公里荒草掩徑的林道才能抵達。走過三公里的路程,就會來到有一座小燈塔的斷崖。
計程車司機收取車資時,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終究什麼也沒問就離開了。
裕司從停車場進入公園。泉跟在後面。走出停車場就沒有路燈了,只剩下月光。
「欸,這種地方真的有市場?在這種晚上?」
照常理來看,如果這裡有市場或祭典活動,停車場應該停滿了車子才對,實際上卻空空蕩蕩。公園不見人影。可能是離住家有些遠,也沒有人在遛狗或慢跑。
「真的有啦。」裕司自信十足地說。「不過還要再走一段路。」
「是跳蚤市場嗎?」
「嗯,類似。是祕密的市場。」
「可是沒看到半個人啊,你是不是弄錯地點了?」
「不,就是這裡。在森林裡面。」
森林指的是公園深處那片陰暗的叢林。雖然林間有條小徑,但從公園進入叢林以後,一直到海邊,整條路都在森林裡。
「這裡的森林裡,今天晚上有市場──類似跳蚤市場的活動,你確定?」
「確定。是非常特別的市場。我們走吧。」
兩人手牽著手,踏進黑暗籠罩的森林裡。
「對了,你是從哪裡聽到這個祕密市場的訊息的?」
「學校蝙蝠。」
「在天上飛的那個蝙蝠?」
「是啊。」
泉放開裕司的手:
「我要回去了。我還有報告要寫。」
「等一下嘛。妳就當作被騙,一起去看看嘛。聽說夜市裡什麼都有賣。」
「這也是蝙蝠說的?」
「嗯。可是,小時候我真的去過其他地方的夜市。真的有市場……應該。」
「可是既然是其他地方,就不是這裡的市場了啊。又不一樣。」
「是這樣沒錯啦……」
兩人在黑暗中前進了一會兒,前方逐漸出現青白色的光。樹木變得稀疏,一團完全不刺眼的幽幽白光照亮了黑暗。
首先現身的,是永恆漂泊者。永恆漂泊者在地上攤開黑布,上面陳列著商品,自己則坐在攤位前抽著菸管。他賣的是石頭和貝殼。
「歡迎來到夜市。這裡有賣全世界的石頭、貝殼喔!」
永恆漂泊者意興闌珊地招呼著從森林走來的裕司和泉。
「有什麼稀罕的東西嗎?」裕司探頭看商品。在泉看來,永恆漂泊者賣的都是些河邊海邊就可以撿到的玩意兒。但她沒有說出口。畢竟她對石頭並不內行。
永恆漂泊者拿起一顆圓石,用一種無所謂的口氣說:
「這是圓石,黃泉的河邊撿來的圓石,一顆一億圓。」
「可以算便宜點嗎?」裕司殺價說。
永恆漂泊者沒搭理他。
兩人默默離開永恆漂泊者的攤位前。
永恆漂泊者的石頭攤只是入口的第一攤,裡面還有無數個攤位以一定的間隔櫛比鱗次。攤位前,或是攤位和攤位之間排列著燭台,燃燒著青白色的火焰。
穿和服的貍貓悠閒漫步。轉頭一看,像鬼火也像人魂的一團火光,正輕飄飄地穿過樹木之間。
泉倒抽了一口氣。
「這裡……就是夜市。我們去逛逛別的攤子吧。」裕司說。
樹木間並排著臨時攤位的情景,和祭典攤販有著同工異曲之妙,但夜市在最根本之處和祭典大相逕庭。祭典熱鬧滾滾,夜市卻闃寂無聲。沒有酬神樂,沒有錄音機播放音樂,也沒有鼎沸的人聲。寂靜的森林裡,大小攤子寂靜地做著生意。
有個陳列著刀劍的攤位。帳篷前掛著兩盞燈籠,上面寫有「刀」的字樣。
一名穿大衣戴獵帽的老紳士正在物色商品。只有他一個客人。老紳士似乎在聽老闆介紹。裕司和泉靠過去,想要聽聽兩人在說些什麼。
刀鋪老闆是個獨眼猩猩。
桌上陳列著帶鞘的刀劍,但老闆似乎正在介紹台子另一邊、插在岩石裡一把出鞘的長刀。從形狀來看,是一把日本刀。
「這可是難得一見的珍品。」
獨眼猩猩抓住長刀的刀柄說。
「就算我想拔,也拔不出來。這是據傳歷史上出現過幾次的『無堅不摧的刀』。只要能把它從岩石裡拔出來,沒有什麼是它斬不斷的。」
「那這把刀多少錢?」老紳士交抱雙臂問。
「要是有人能把它拔出來,那他就是真英雄了。算他十萬圓就好。但拔不出來的人,得連岩石一起買,十五億圓。」
獨眼猩猩輕踹了插著刀的岩石一腳說。
「這樣啊?」
「這可是英雄刀啊。我可以打個折扣,但是再便宜也只能算你十四億八千萬圓。還有,試拔免錢。後面那位小哥,要不要來試試身手?」
裕司迷迷糊糊地走上前去。老紳士回頭,看到裕司,瞇起了眼睛。
「我來試試看好了。」
「不要啦。」泉拉扯他的袖子。
「就是說啊。」老紳士也勸阻。「最好不要。萬一真的拔出來怎麼辦?」
「好玩而已,能從岩石裡拔出刀來的真英雄,可不是那麼容易遇上的!一千年都不一定能遇到一個!試試看嘛。」獨眼猩猩笑道。
裕司露出猶豫的樣子,老紳士見狀扯著他的袖子,從攤位離開了幾步。「你想要那把刀?」
「也不是特別想要。」
「那最好別試。那把刀從某個意義來說,是貨真價實無堅不摧的刀。我四處調查過,所以知道。但那獨眼猩猩是個流氓。萬一你把刀拔出來,事情就棘手了。那個猩猩會嚷嚷說英雄終於現身了,逼你用十萬圓買下那把刀。如果你不買,他一定會說刀被你從岩石裡拔出來了,不值錢了,叫你賠。」
「我知道了……可是如果真的是那麼厲害的刀,十萬圓不是很便宜嗎?」
「這可難說。畢竟刀是用來殺人的。你有什麼想要殺的人嗎?」
裕司搖搖頭。老紳士放開他的袖子,細語道:「那麼,那把刀就讓給我吧。」
兩人回到攤位前。
「那麼,我來代替這位小哥挑戰看看好了。」
「請請請。」
「要是拔出來,真的就十萬圓賣我吧?」
「太便宜了嗎?我不是很瞭解人類貨幣的價值呢。」
「我覺得有點太貴了。如果拿『無堅不摧的刀』上陣,就算在決鬥中贏了一百次,也不會有人肯定我的刀法。因為用這把刀,等於占盡了優勢。再說,實戰中如果對方亮出槍砲,不管刀劍再利,也沒有意義,而且這把刀沒附刀鞘吧?」
「那算你九萬好了。」獨眼猩猩咂了一下舌頭說。
老紳士先掏出錢包,點了鈔票,塞進獨眼猩猩手裡,接著一手抓住刀柄,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刀拔出了岩石。
「多謝惠顧!」
獨眼猩猩快活地吆喝。
裕司和泉離開攤位。
兩人剛走不遠,老紳士便追上來說:
「剛才真是多謝了。這東西我無論如何都想要。」
「哪裡,謝謝你忠告我。」裕司道謝說。「差點就被強迫推銷了。」
「呃……你那些錢……」泉開口道。她剛才看到老紳士從錢包裡掏出鈔票,但那些鈔票並非一萬圓鈔票。顏色和大小顯然不是日本貨幣。
「錢?哦。」老紳士會意微笑。「妳是說,和你們世界的錢不一樣?」
「不一樣嗎?」裕司沒看見老紳士掏鈔票,睜圓了眼睛看泉。
「我是從和你們不一樣的其他世界來的。放心,在夜市,只要是市面通行的貨幣,任何世界的貨幣都可以使用。你們放心買東西吧。」
泉十分驚奇:居然還有別的世界?
老紳士改變話題:
「那麼,你有發現什麼好貨嗎?」
「沒有,我們剛來而已。不過如果看到想要的東西……」
「想要的東西?唔,你們不是第一次來夜市?」
「我小時候來過。」
「這樣啊,原來如此。」老紳士點點頭。「我先去辦點雜事,回頭再來給你們帶路,算是報答你剛才把機會讓給我,如何?」
「那就太好了。對了,叔叔想要用那把刀砍什麼?」
「幻影啊。到了這把年紀,就會被過去的幻影糾纏不清。我想用這把刀把它們斬草除根。」
裕司沒有繼續追問這件事,他說:
「不過,九萬圓算是很划算呢。」
老紳士以銳利的眼神看著手上的刀:
「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刀。這把刀很特別,只有一開始真的什麼都能砍,但接下來就會愈來愈鈍,最後連鐵都不是了,會變成一團泥土,就這樣消失。泥土丟棄的地方歷經久遠的歲月,又會再次生出這把刀,所以或許它算是一種植物吧。」
裕司和泉再次信步前行。走到一半,老紳士說「等會兒見」,就此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