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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我──濱名湖安藝是一名小說家。現年已經四十歲了,但是在文壇仍屬於新人。
我從小就熱愛閱讀,不知不覺間,大概是國中的時候,開始模糊地希望往後能成為小說家。
直到上大學以後,我才正式動筆寫小說。在學期間投稿過一次公開徵稿的新人獎,但別說得獎了,甚至沒有打入最終評選,石沉大海。結果我很一般地畢了業,出了社會。
即使如此,想成為小說家的夢想火苗仍埋藏在心底深處,未曾熄滅。我一面上班,一面利用假日等閒暇孜孜不倦地寫小說,持續投稿新人獎,卻遲遲沒有等到熬出頭的那天。相對地,生活方面相當順利,我在二十九歲結婚,隔年有了女兒,第三年有了兒子,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在公司也升上主任,貸款買了自己的房子。
比起夢想,寫小說漸漸地變得更接近興趣。
我依然想成為小說家,但前前後後也持續投稿了十年之久,卻從未獲得評審青睞,所以或許我沒有寫作才能。社會陷入長期不景氣,聽說出版業的狀況也愈來愈嚴峻。即使真的成為小說家,賺的錢是否足以養家餬口,也令人不安。
或許是時候收手了──我這麼想,決定寫一部算是自己集大成的作品。過去也因為都是在工作餘暇寫作,都寫些不需要特別蒐集資料就能完成的輕鬆小說,但最後一部作品,我決定紮紮實實地花時間,寫作一部以社會問題為主題的沉重作品。形式是有凶殺案的推理小說,因此屬於所謂「社會派推理小說」的類型。
原本我就對各種社會問題抱持強烈的關注,看新聞節目的時候,也會對電視上的評論員出聲反駁:「才不是這樣!」飯局上也會針對政治或社會時事大發議論,被後輩敬而遠之,屬於「高意識」分子。所以我想在最後卯足全力,寫出一部充滿問題意識的小說。
如果還是不成功,我打算就此徹底放棄小說家之夢。
沒想到。
這部作品寫得意外的好。不曉得是不是社會派風格特別適合我,我的筆鋒充滿熱度,鏗鏘有力。重讀完成後的稿子,其中非凡的問題意識令人驚嘆,感覺和書店裡陳列的職業作家作品相比,也毫不遜色。不,不僅如此,我甚至覺得在職業作家水準中,也稱得上數一數二。
也許是因為當成最後一部作品來寫,放入了太多感情,對自己的評價特別寬鬆,所以覺得寫得好罷了。但我確實使盡了渾身解數。我再也寫不出更好的作品了。如果這樣還是沒有得獎,我也能心甘情願放棄吧──我懷著這樣的心思,投稿公開新人獎,沒想到居然奪下了首獎。而且聽說評審委員一致同意首獎應該頒給我。擔任評審委員的知名職業作家都異口同聲讚不絕口:「充滿了鋒利的問題意識!」「傑作!」
原來寫得好不是我的錯覺。就像我感覺到的,這部作品真的很棒。
我得到了相當於我當時年收入的獎金,得獎作成為出道作,付梓上市。
我終於如願以償,正式成為職業小說家了。
而且這部出道作似乎深為打動一般讀者,多次再版。在不景氣常態化的出版界裡,新人能得到的邀稿委託並不平等,而是集中在受到矚目的作家身上。我接到了超過十家出版社的稿約。
我的心情就像挖到了黃金的杜子春。總之,由於獎金和出道作的版稅,我有了一大筆積蓄,工作量也充足無虞,感覺光靠稿費,就能付清房貸,支應生活開銷了。成為小說家,是我自兒時以來的夢想。若是能夠,我想辭掉公司,專職寫作。
當然,這不是我一個人就能決定的事,因此我和妻子討論。
在過去,一方面也是因為害羞,我從未讓妻子閱讀我的作品,但是讀過我的出道作後,妻子驚訝:「原來我結婚的對象竟然這麼有才華!」大為感動。她並且支持我說:「既然你能寫出這麼精彩的作品,你應該專職寫作才對。」
後來幾年過去了。以某個意義來說,我的作家生活稱得上順遂。我的風格一貫都是以問題意識為賣點的社會派推理小說。每一部作品都獲得穩定的評價,且十分暢銷,讓我衣食無虞。
不過,我的寫作無法讓我滿足。不是想要變得更暢銷,或是變得更有名,而是自己的作品在小說上的完成度,讓我感到不滿足。
回想起來,出道作對我來說,在各種意義上都是個挑戰。我懷抱著這是自己最後一部作品的覺悟去寫,這也是我第一次創作社會派推理小說類型。一字一句填滿稿紙,過程就像嘔心瀝血,也像是踏上未知的大地。那絕非以新奇為賣點的作品,但完成的作品,我覺得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嶄新小說。
正因為如此,完成的時候,才會陷入那樣的亢奮吧。
但是出道以後,為了工作而寫的小說,卻沒有這樣的充實感。
當然,每部作品的主題都不同,情節迥異,我也都是認真在創作,但就是忍不住覺得是在自我模仿,或只是換湯不換藥,其實都是在重複出道作。
即使自以為「充滿問題意識」,但我寫出來的東西,是否只是同工異曲、浮掠地描寫社會問題表面、只是被揶揄為「裝作充滿問題意識(笑)」的東西而已?我怎麼樣都無法擺脫這樣的疑慮。
即使著手寫新的小說,也感受不到成長或成就,甚至只落得滿懷空虛。
我若有似無地向幾名往來的編輯吐苦水,但每個人都只是一臉為難,又哄又勸:
「咦?這有什麼問題嗎?老師還是寫得出來對吧?既然如此,那不就好了嗎?」「老師說自我模仿,但這就是風格、是個性啊。沒什麼好在意的。」「作家啊,就是要覺得寫作空虛,然後才會開始發揮真本事啊。請老師好好努力啊,哇哈哈!」「濱名湖老師,你真的充滿問題意識啦,噫嘻嘻!」「走,我帶老師去洗泡泡浴,嘎哈哈!」
忠於配偶、充滿問題意識的我嚴正拒絕洗泡泡浴的邀約。這很重要,所以我要再說一次,我嚴正拒絕了。不過嗯,編輯們的這些話也有一番道理。
我已經是職業作家了。寫小說是我的工作,是我的飯碗。所以即使覺得空虛、即使是自我模仿,我都非寫不可。
這一點我懂。我懂,但寫作依然不只是這樣而已。
人活著,不是只為了麵包──這麼說的人被送上了十字架,但總而言之,寫作這回事,不是只為了賺錢餬口。寫作是一種表現手段,也是靈魂。
靈魂的本質是探求。
我想要超越工作的意義、想要小說方面的成就。即使不是在文學史上燦爛光輝的傑作,在我個人小小的歷史當中就夠了,身為表現者,我想要有所進步的真實感。
正當我悶悶不樂地想著這些時,接到了郭公女士的邀稿。
她自稱自由編輯,不屬於特定出版社,採取「經紀人模式」,會先讓作家潛心創作,再把完成的作品推銷給最合適的出版社。
經紀人模式在海外是主流做法,但老實說,我覺得這一套不太適合日本的出版系統。十年、二十年以後怎麼樣我不知道,但運用在目前的日本,感覺會舉步維艱。她的郵件我讀到一半,就已經打算拒絕了。
但後半的文字卻讓我赫然一驚。
──濱名湖老師是否對自己現在的寫作感到不滿足呢?我可以明白。為了突破局限自己的框架,濱名湖老師已經來到必須進行全新挑戰的階段。我有具體的提案,一定可以引領老師的挑戰獲得成功。
以編輯寄給邀稿作家的郵件來說,口吻相當高高在上。也可以說是瘋狂。平常這是絕無可能的。雖然很離譜,但她的話一針見血。
沒錯,我確實感到不滿足,覺得必須進行某些挑戰,來獲得那種滿足。我想突破自我的局限。想要獲得新的成就。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而這時她說她有「具體的提案」。
姑且不論是否要答應稿約,我決定先會會這個名叫郭公鶴子的編輯。
如此這般,我見到了郭公女士,然而美過頭、活力十足又性情古怪的她,所提出的「具體提案」,卻平凡無奇無聊到家到令人錯愕的地步。
「就是警察小說!」
在牡丹屋珈琲店新宿茶寮不僅狹窄而且還不停地從沒隔板的吸菸區飄來二手菸的禁菸區裡,她這麼說道。
「濱名湖老師已經來到了應該挑戰警察小說的階段!」
語氣之強烈,與其說是提案,更像是宣言。
但這樣的提案,別的編輯早就提過一萬次──一萬次是太誇張了,但四、五次是跑不掉的。
只要去到書店,尤其是口袋書區逛逛,是一目瞭然,現在日本的閱讀界裡,警察小說熱潮已經持續了好一陣子。近年這種類型的小說,除了解決困難案件的娛樂性之外,還開始逼真地描寫身為警界這個巨大組織中的小齒輪,在理想與現實的狹縫間掙扎的刑警的真實形象。這部分引起亦屬於組織的上班族讀者強烈的共鳴,獲得了飛躍性的成長。
編輯想讓作家寫暢銷的類型小說,這可以理解。警方亦是社會的一部分,與我擅長的社會派風格也十分契合。但事情並沒有這麼單純。
由於熱潮持續了很久,警察小說不論在質或量方面都十分充實,現在已經完全變成了一種專門類別。單純的「有警察登場的推理小說」,和「警察小說」是不同的。以警察小說為主戰場的作家們,他們的知識和描寫密度極高,水準不凡,絕非門外漢一蹴可幾的領域,若是輕率地想要跟風蹭熱潮,只會玩火自焚。
我好歹也是個職業作家,只要想寫,或許還是寫得出來。但看在內行人眼中,絕對遠遠不及行家,再說,我也不認為挑戰警察小說,能得到我想要的成就。
可能是失望寫在臉上,郭公女士微微側頭說:
「老師不喜歡嗎?」
「啊,不是,唔……只是覺得警察小說的話,也不必是我來寫……」
特地跑來新宿,結果是白費力氣嗎?──我懷著這樣的心思說道。結果郭公女士突然發出刺耳的怪聲:「嗬!嗬!」不,她好像是在笑。
「討厭啦老師,你搞錯了!」
「呃,搞錯了?」
「沒錯。我希望老師挑戰的,不是一般的警察小說!而是以PC為概念的警察小說!」
「PC?妳是說類似電信警察那些嗎?呃,或許確實很吸引人,但我對資訊科技那方面不太熟悉……」
「嗬!嗬!老師,我不是說電腦那個PC。」
「咦?那……難道是警車的縮寫?」
「嗬!嗬!討厭啦老師,您是明知道而故意裝傻嗎?」
「不是……妳說的PC到底是什麼?」
郭公女士發出「嗞嗞嗞」的聲音,用吸管吸起黑紫色的果汁回答:
「Political correctness。」
「啊!」我忍不住出聲。原來是那個PC。
「也就是……妳要我寫『政治正確的警察小說?』
郭公女士緩慢而深沉地點了點頭:
「對,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