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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第一話 河豚和笑福面
一 深川元町的捕快、文庫屋的千吉老大,在初春一個乍暖還寒、細雪飄降的午後,來到熟識的小曲師傅住處,吃河豚火鍋配溫酒,不幸中毒身亡。
此人素好美酒佳人,所以這樣的死法堪稱無憾。千吉最年輕的徒弟北一心想。老大九泉之下要是知道,可能會笑著說——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也敢這樣說我,好大的膽子。
千吉老大享年四十六,是貌比舞台演員的美男子,年輕時就不用說了,女人緣絕佳,年過四十後,成熟的韻味漸增,更是桃花不斷。他本人一看就知道是個風流種,因而常傳出豔聞。
「千吉老大是個不折不扣的萬人迷。只要對方是女人,上從老嫗,下至女嬰,無不為他著迷。」
與老大交誼深厚的深川長屋管理人勘右衛門,人稱「富勘」,曾這麼形容他。富勘自己也是注重穿著打扮的人,那長得出奇的短外罩繫繩,打著奇特的繩結,是他的招牌標誌。聽說他喜歡逛花街,兩人可說是物以類聚。
千吉老大雖然是捕快,卻不會擺出凶惡的表情。他說隨意揮舞十手(捕快慣用的捕具)太過土氣,很排斥這麼做,相對的,他能言善道,擅長調解糾紛。若有人起衝突,只要他居中安撫哄慰一番,往往過程中雙方就能找到折衷點。
這也是萬人迷的力量——富勘說。
「世上的紛爭糾葛,原因大抵出在女人或錢財上,而會為錢財的紛爭大聲嚷嚷的,多半是女人,所以只要善於應付女人,就善於應付紛爭,這倒也合情合理。」
千吉老大人稱「文庫屋」,由來正如其名。他的本業是販售裝曆書、戲作本、讀本的文庫(厚紙製成的箱子)。充當店面的住家位於深川元町,北一是住在家裡的夥計,工作是出外兜售(行商),平日會扯著嗓門喊「來買文庫喔~文庫」,四處叫賣。
北一三歲的那年夏天,在四目的夜市與母親失散迷了路,當時千吉老大說「你先到我家來吧」,收留了他,北一就此住下。過了這個新年,他已滿十六歲。千吉老大可說是他的再生父母,如今他連失散的母親長什麼樣,都已記憶模糊。經過這麼多年,也許當初他不是走失,而是遭到遺棄。
千吉老大倒下時,北一一如往常挑著裝載文庫的扁擔,沿著小名木川,在猿江的御材木藏附近叫賣。那一帶位於深川外郊,有不少農田,不過仍聚集了幾座旗本宅邸和大名宅邸,另外也有當地的名主宅院或大型商家的外宅坐落其中,這些宅院裡的女侍或夥計都會來購買文庫。
一般來說,文庫的蓋子會畫上各種家紋,客人會購買畫有自家家紋的文庫。但在數年前,千吉老大靈機一動,改為製作貼有當季花卉或吉祥物圖案的文庫,對外販售,果然押對了寶。圖案華麗的文庫,作為帥氣的老大販售的商品,可說是相得益彰。另外,從老大的十手上掛的朱纓產生聯想,人們稱為「朱纓文庫」,人氣居高不墜。
採取剪貼的方式,便不必委託畫師處理,改找有幾分畫技的人兼差多畫幾幅圖,再自行動手剪貼,價格便宜許多。這樣還能隨意搭配組合圖案,不僅能靈活變通,種類也豐富多樣。
當初賣的是貼有寶船或富士山圖案的文庫,之後是梅花和黃鶯等應景之物,也會應商家的要求,製作繪有屋號或招牌的文庫。由於加上愈來愈多精細的巧思,近來甚至有許多客人說「雖然沒有收納書本的需求,還是想買朱纓文庫來蒐藏」,北一深感老大在經商方面確實有過人的長才。
「嘿~各位熟悉的朱纓文庫來嘍。白梅、紅梅、梅花朵朵開~文庫等您來買啊~」
很不巧,北一不像老大是美男子,長得又瘦又小。但說來十分不可思議,他的聲音響若洪鐘,擅長模仿鳥和貓狗的叫聲,所以這天他邊走邊叫賣,趁著空檔夾雜了幾次黃鶯的叫聲。
這一帶雖然算是武家宅邸,但都是下屋敷(諸侯設在江戶近郊的宅邸)或抱屋敷(武士自行花錢購買民間農地建造的宅邸),沒有威儀十足的長屋門或冠木門,只有樹籬搭配木門的簡單樣式,屋頂也大多是茅草鋪設而成。
當中有一座北一特別喜歡的宅邸。那是外型小巧、有著茅草屋頂的雙層樓房,西側有一棵得抬頭仰望的高大山毛櫸,彷彿在守護宅邸,伸展著繁茂的枝葉。北一對這幕景致情有獨鍾。
在這個季節,庭院裡開滿山茶花,所以可能不是武家宅邸,但也沒看到印有家紋或屋號的燈籠或暖簾,只能如此猜測。
北一是個貧窮的無名小卒,儘管有名氣響亮的千吉老大充當父親,終究是來路不明的野孩子,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住進這種宅邸。北一心想「真羨慕啊……」,停下歇口氣,準備轉身往回走。
說來遺憾,縱使扯開嗓門叫賣,這座「櫸宅邸」都不曾有人買他的文庫。而且,他沒見過裡頭有人進出,始終靜悄悄。
不過,這天不一樣。
北一停下歇息時,櫸宅邸的後門有人走出,匆匆繞過大樹下,步向正面的大門。那是披著短外罩搭裙褲的武士。對方來到樹籬前,停下腳步。
「喂,賣文庫的。」
武士雙手在嘴邊拱成圓筒狀,呼喚北一。嗓音很粗獷。
「你是捕快千吉的手下,對吧?」
樹籬上方突然冒出一張國字臉。北一取下原本因耳朵冷而罩在頭上的手巾,低頭行一禮,應了聲「是」。
「謝謝惠顧。」
武士急促地朝北一招手。見他一臉焦急,北一也急忙彎著腰,小跑步到樹籬前。
湊近一看才發現,這名武士身材豐腴,面貌精悍,約莫年過三旬——或許更年輕。
「抱歉,不是要跟你做買賣。我剛從高橋一帶回來。」
武士口齒清晰地說道。不知為何,他一本正經地望著北一。
「你趕快回去一趟。聽說千吉吃河豚中毒,命在旦夕。此事在那裡的大街上鬧得沸沸揚揚。」
如果是高橋一帶,就在深川元町附近。「咦!」北一驚呼,一口氣喘不過來。
武士同情地望著呆立原地的北一,急忙拉開門閂,打開大門。
「扛著扁擔一路跑回去,想必很礙事。我替你保管,事後你再來取。」
武士催促北一將行頭交給他,像圓木般粗的手臂伸了過來。
文庫即是紙箱,就算疊得跟山一樣高,也重不到哪裡去,所以瘦弱的北一能勝任四處兜售的工作。瞧瞧這位武士的臂膀,彷彿一彎就會冒出虯結的肌肉,想必是不費吹灰之力。
明明是緊急時刻卻躊躇不前,北一覺得自己很可悲,不禁怯縮。
「很遺憾,從周遭居民慌亂的情況來看,千吉恐怕凶多吉少。不過,河豚的毒不會馬上致人於死,你現在趕緊回去,或許還能見上最後一面。不用想那麼多了,快!」
武士催促北一動身,神情漸顯焦急。
「這是小普請組(負責土木建築工程的單位)支配組頭——椿山勝元大人的別邸。我是他的御用人(掌管財務出納及雜務),名喚青海新兵衛。我不是要騙取你做買賣的商品,放心吧。」
對方話說到這個分上,北一才彷彿解開咒縛。
「我、我明白了,真的很抱歉!」
將扁擔交給對方,北一再度深深一鞠躬,接著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日後,有位當時撞見北一的客戶說:
「當時小北跑得飛快,還揚起了塵煙。」
可見北一跑得有多賣力。雖然體格瘦弱,倒是有雙飛毛腿。
最後努力沒白費,在千吉老大一息尚存之際,北一終於趕抵家門。但老大已無法說話,臉色蒼白猶如幽魂,沉睡不醒,氣若游絲。
附近的鄰居阿姨,以及聽聞消息跑來的師兄們,吩咐他去張羅各種醫治用的物品,北一又四處奔波,好不容易回到家,就守在老大寢室的門檻外,不斷祈禱老大康復,整晚沒闔眼。
有人說,中了河豚毒,只要服下樟腦就行。有人說,藍染液有療效。也有人要他烤魷魚,讓老大聞煙味。富勘找來的大夫則是下令:
「總之,先讓他把胃裡的東西全吐出來。」
於是,北一往躺在床上的老大嘴裡不斷灌冷開水。老大始終像木偶般癱軟,執行起來無比困難。那一夜,北一宛如置身戰場。
然而,千吉老大還是在黎明時分嚥下最後一口氣。
從魚市場買來河豚、動手宰殺的,都是老大自己,怨不得別人。跟他一起吃河豚火鍋的小曲師傅,以「梅香」這個風雅的藝名廣為人知,旗下有不少弟子,頗受歡迎,不過大家也都知道她是個酒豪。當時她只顧喝酒,河豚吃不多,只有些許中毒現象,說來著實諷刺。
在齊聚此地的眾人面前,梅香師傅頻頻落淚,直說「對不起」,但富勘安慰她「正因會發生這種事,人們才稱河豚為『鐵砲』(中了就會死),只能說是老大命中該絕」。
千吉老大與師傅以前有男女關係,但約莫一年前師傅有了新的相好,兩人似乎就成為一般的酒伴。今天也一樣,老大突然拎著河豚露面,向師傅借廚房和鍋子,於是師傅便遣下女去買蔥和酒。
「我曾勸老大,河豚適合冬天吃,不是過年後該吃的食材。」
——天氣這麼冷,跟寒冬沒兩樣,甚至飄起了雪,再適合不過。
「他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有理,別有一番趣味。」
老大親手烹煮的河豚火鍋無比美味。聽到這裡,北一落下幾滴淚。真的只有幾滴。因為老大曾告訴他,男人不該哭。
捕快的職務該由誰繼承?
千吉老大領受的手牌,是本所深川同心(掌理庶務和治安的下級官員)——澤井蓮太郎授予。澤井從十六歲開始見習,今年應該已二十二歲。八丁堀的同心對外聲稱只限一代,其實大部分都採世襲,澤井也是從他父親那一代便與千吉老大有交誼,所以北一他們都稱呼他為「澤井少爺」。
前任同心退休後,搬離八丁堀的組合宅,住進市町,擔任俳諧師傅,過著閒雲野鶴的生活,這次聽聞千吉老大猝死的消息,父子倆一同前來弔唁。目送千吉老大的棺桶運出位於深川元町的住家後,他們馬上針對今後的安排展開討論。
千吉老大的大徒弟,是一個年過三旬的男子,名叫萬作,和妻子阿玉一起住在這屋子裡,投入文庫屋的工作中。打從北一懂事起,他們夫婦就很理所當然地住在這裡,孩子一個接著一個出生,如今最大的兒子已十二歲,共有六個孩子,長男還會幫忙挑擔出外叫賣。
老大看準朱纓文庫大賣、店內生意轉好的機會,將生意交給萬作夫婦負責,所以文庫屋只能由他們夫婦繼承。只需取得房東(牛込的一家大舊衣店)的許可,以萬作的名義重新簽訂合約即可。居中安排的房屋管理人是富勘,辦理手續不會費太多工夫。
麻煩的是,捕快一職由誰來繼承?
首先,萬作不可能。他一直都從事文庫屋的工作,千吉老大不曾讓萬作參與捕快手下的工作,也不指望他這麼做。雖然萬作身材魁梧,卻寡言少語,不夠親切,陰沉的個性更是糟糕。萬作的妻子阿玉,性格和丈夫截然不同,特別多話,但老大生前曾抱怨:
——她滿腦子天真的想法。
足見她思慮淺薄。
這麼一來,只能由其他徒弟,亦即北一的四個師兄的其中一人來繼承,應該會照長幼順序。不過,考慮到每個人先前立下的功勞,免不了會有一場糾紛。北一如此暗忖,這時澤井少爺卻雙手置於膝上,說道:
「我不想將手札交給千吉的徒弟。我要收回朱纓十手。」
在座眾人頓時鴉雀無聲,猶如置身墓地。不,就算是墓地,到了彼岸也比這裡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