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文章因為是經過節錄的摘文,
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心中存好意,早晚有回報。
那是我們在郭特堡的第二天,而儘管我當時只是個瘦巴巴的十一歲小孩,我也知道她在說謊。
或者不是。這個紅頭髮的女孩子名叫赫妮,昨天跟她的媽媽來拜訪過,當時我們正在拆開僅有的一箱行李。她完全搞錯了。她完全不了解人生是怎麼一回事,不了解世界是如何運作的。
但我沒有反駁。年幼的我找不到詞彙來表達這些概念,何況這也不重要。當時是傍晚,我們站在橋上,往下看著棕色的河水;我們的媽媽叫我們出來散個步,讓赫妮跟我介紹一下附近的環境。我媽生性多疑,卻對赫妮抱有那種一見如故的信任。
而且赫妮的表現的確教養良好又可愛迷人,我不否認。
而且李子果醬是好鄰居之間彼此饋贈的理想禮物。
聰敏的笑聲,真誠的目光。
心中存好意,就是這樣。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回答的,也許我什麼都沒說。我們在家附近散步,路線歪歪扭扭。遊樂場。鐵道邊的亨格巷。克林格路兩旁的商店。我們在她叔叔,屠夫史密特家停下來打招呼,他給了我們一人一根白臘腸和一個硬幣。我們在岔路口轉角的菸草店買了口香糖。
然後是教堂和墓園,我們邊走邊看那些墳墓:赫妮的祖父和祖母葬在這裡,她自己有一天也會在這裡有一塊墓地;這是一個佔地廣闊的家族墓園,容得下好幾代的成員。
史騰普路、加森路、雅各巷,諸如此類的路名。然後是瓦曼小學,赫妮已經在這所學校待了五年,我九月份也要入讀。那是一座古老的石造堡壘,橡木大門上寫著一句拉丁語銘言。Non scholae sed vitae discimus! 赫妮背頌道,然後我們一起唸了幾次,好讓我坐在課桌後聽龐皮斯校長、瑪蒂森老師和駝背的小裁縫師教課前,就熟記這句話。
Non scholae sed vitae discimus!
我們是為了人生而非學校學習。
但我們現在懸靠在橋梁的欄杆上;這座橋叫作卡爾‧艾格斯橋。赫妮不知道這名字是怎麼來的,也不知道卡爾‧艾格斯是誰,但這條河是叫作納卡河。它流過我們所在的這個區域周圍,至少從東到北,是我們和傑林市之間的界線,那是個跟這裡完全不同的地方,赫妮對它一無所知,只知道她的表親莫里茲搬去地中海邊的馬賽以前就是住在那裡。搬家是為了莫里茲惡化的健康狀況著想,但他才八歲多不滿九歲的時候就死了,所以地中海說穿了可能也不如傳言中的那麼好吧。
也許他不夠心存好意,我想道,但沒有說出來。我把口香糖吐進流動的河水裡。
「你不能把口香糖吐到水裡啦,」赫妮說,「可能會有魚吞進去然後就窒息了。」
魚會窒息才有鬼呢,我心想,牠們又不呼吸。
但我也沒有說出來。
搬到郭特堡的只有我和我媽。我爸和我哥還是住在薩爾布呂肯的史林格巷,雖然比我大三歲的克勞斯一直跟我處不來,剛搬家的這幾天,我還是好想念他,想得胸口發痛。
我在七月一日發現我爸媽要離婚了,整整一個月之後我們就出發去新家。他們在丟下震撼彈以前就把整件事仔仔細細計劃好了:我們當時在克魯斯餐廳吃飯,我不知道父母告訴小孩自己要分居的時候帶他們上館子,到底算不算稀奇。但他們的態度非常和氣,不管對彼此或是對克勞斯和我都是,這一點不容否認。他們是全世界最好的朋友,但他們現在就是這樣了,事情就是演變成這樣了。人生有時候就是會如此發展,活在世間就是多苦多難,你也沒辦法控制,等等等等。我點了整份菜單上最貴的主菜,比目魚佐白酒醬時蔬,他們毫無異議地接受了。
爸爸和克勞斯會留在這裡,他們在吃甜點──野覆盆子鏡面蛋糕加柑橘雪酪,搭配糖漬榛果及糖粉──的同時如此解釋,在工作和學校方面,這樣安排最好。媽媽已經在郭特堡跟一位名叫馬汀斯的牙醫找到新工作,在伍瑪路上找了一間公寓,有四個房間和一個廚房。我會有自己的房間,裡面有磁磚壁爐,還有面向公園的景觀。
幾週後,我們打包行李時,我媽才提起我爸已經有了一個交往將近三年的情婦。
我哭了十天。至少前十天我都是哭著入睡的。然後我就停止不哭了,換成胸口隱隱作痛,就像我想到克勞斯的時候一樣。
我的肚子也不對勁。肚子裡面好像有蝴蝶在亂飛,有些天便秘,有些天腹瀉。
我的房間裡真的有一座磁磚壁爐,但是裡面是不可能生火的。煙囪管在五十年代就封起來了,房仲溫特先生說。煙囪有裂縫,如果餘燼跑出去,整棟樓可能一眨眼就燒起來了。
我覺得就算整個郭特堡一眨眼就燒起來,對我來說也不痛不癢。我不想住在這裡,我討厭這個城市,如果我們被活活燒死,那倒還是解脫呢。我就永遠不用去新學校上課,也永遠不用再看到那個綁著傻氣的髮辮、一臉聰明笑容的鄰居女孩了。
但我在這裡晚上也不哭。只是胸口發痛,肚腹翻攪。
對了,她叫作艾爾曦(Else),我爸的那個新歡。她已經搬進史林格路的房子跟他們同住了。她的女兒住在我的舊房間裡。
最糟的是,那個女兒的名字也叫做艾格妮絲。
※
致:艾格妮絲‧R
賈爾達別莊/格謝姆/十月四日寫於郭特堡 親愛的艾格妮絲,
謝謝你這麼快回覆,也謝謝你不介意我們用這樣的方式重新聯絡。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了這些年讓我有這種感覺,但不管怎麼算,艾格妮絲,我們都得承認,我們已經開始步入中年了。我二月就要滿四十歲了──而你到了五月一日的生日也是,我記得好清楚。你記得你在郭特堡這裡過的第一個生日嗎?我送了你一本日記。你說你一個字也不想寫,但是九月開學的時候,你給我看你已經寫到要買一本新的了。
雖然我不覺得自己老了,一點都不,但看著女兒們,我就感到時光飛逝。芮雅已經十一歲了,跟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是同個年紀──貝蒂十二月時也要九歲了。
而大衛去年春天就四十七了,他才是我之所以寫信給你真正的理由,但容我稍後再提。一下下就好,我覺得我必須用迂迴的方式接近話題的核心,我們有時候就是這樣相處的,你說對吧,親愛的艾格妮絲?
但是,至於葬禮,我完全沒有猶豫,一在報上看到訃聞,我就知道我非出席不可。當然這不是為了你的丈夫,我並不認識他,而是因為我想再跟你見面。這些年來,我當然交了不少女性朋友──男性朋友也有,別誤會了──,但是從童年就相識的人,總是格外特別。你說對吧,親愛的艾格妮絲?不管過了多久,不管經歷了多少事,我們彼此之間總是有某種連結。我真心希望你懂我的意思,艾格妮絲,也希望你跟我有相同的感受。雖然我見到你的時候說不出話。
是的,我和大衛的社交生活現在依舊活躍;自從他當了電視劇部門的主管,總是有雪片般的聚會邀請函飛來,我們至少每週請人來家裡作客一次。但這也令人厭倦,艾格妮絲,多麼令人厭倦。這麼多的微笑,這麼多技巧高竿的搭話專家,還有不請自來的傾訴,都會讓你覺得劇場就這麼搬進了你的家、你的生活,哪怕你根本不想要。它滲入你的骨髓,鑽進你的皮膚,洗也洗不掉......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在說什麼,艾格妮絲,也許我表達得太不清楚了。
我跟大衛一結婚,我就把自己在演藝方面的企圖心束之高閣;他認為一個家裡有一個戲子就夠了,而我也承認他說得沒錯。反正,我在事業上能夠活躍的時間也不多了,我們一直不缺錢,我也為了照顧女兒在家待了快十年。但是我從一月開始幫布姆與克里斯戴夫事務所工作,在柯林路上,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做法語和義大利語的翻譯,不是什麼高技術的工作,但是薪水不錯,而且能夠利用到以前花了那麼多時間學習的技能,令人很有滿足感。而且,知道自己在必要時能夠獨立自足,也是很不錯的。
但女兒才是我的一切,艾格妮絲,我想強調這一點。就我所知,你還沒有子女,我不知道這是出於你的選擇,或者該說是因為生理因素而放棄了這個選項。每個人各有不同,當然也要各找各的路,就像老尼格倫教授以前說的。你還記得他嗎?我想他是瑞典或挪威人。
芮雅和貝蒂也非常不同,雖然她們同父同母,而且出生以來都生活在同樣的環境。芮雅精確、實際又有企圖心,貝蒂則是個夢想家。幾乎就像是硬幣的兩面──或是像陰和陽的概念,雖然兩個都是女孩子。我對她們的愛也是一樣的,也許主要是因為她們兩人互補得如此完美。前幾天我突然想到,她們有點像是你和我,艾格妮絲,我們相處的樣子──或者至少是我們以往相處的樣子。你當然是芮雅,我就是貝蒂,人生竟然能延伸成一條這麼長而遠的弧線,有時候帶給你強烈得驚人的既視感,好像同一齣戲重演了,真是不可思議。
我們住在百利金路上的一間大公寓裡,就在保羅教堂旁邊;我們有好幾次討論要買獨棟房屋,但住在這裡很舒適,離女兒的學校又近。此外,大衛在山上還有一間他小時候住的舊房子──就在貝希特斯加登附近──,雖然是我們和他的弟弟與弟媳共同持有的,但是他們住在加拿大,每年只會回來至多一、兩個星期。
我發現在我在這第一封信裡談了好多我自己和家人的事,我本來沒有計劃要這樣,但也許這是很自然的。但如我提到的,我現在處世的方式明確多了,但我想我們得下次再聊。現在已經過了午夜,大衛和一些電影圈的人出去;如果我沒搞錯,他們在談皮蘭德婁某齣劇的大型搬演計畫──兩個女兒都睡了,而我在我們家的書房裡坐了兩個小時,一面寫信一面沉思。也喝了三杯酒,我得承認,但明天是上班日,所以現在我真的該收尾了。
請原諒我寫得如此浮誇,親愛的艾格妮絲,請切勿覺得你也必須長篇大論。只要少少幾句話,就能讓我非常開心了,我保證我下次會寫得精簡些。當然,我想了解你的感受。失去了人生伴侶,你只感覺到悲傷嗎?或是在失落之中隱約也感到些許自由?相信你也知道,婚姻常被比喻成牢籠,有的人想進去,有的人想出來。我希望你明白,你可以像我們過去相處時一樣,坦誠而毫無保留地面對這些疑問。
先睡了。
請保重,快快寫信給我吧!
赫妮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