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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一 這天早上,我一反常態,一早就醒了。
儘管模模糊糊,但好像夢見了丈夫還在的時候。
我想起丈夫孝之低沉的嗓音、柔和的眼神,帶著心底起伏難安的感受爬了起來。
走出臥室,前往走廊盡頭的盥洗室。小解之後,洗臉漱口。
十年前,罹患胃癌的公公最後不敵病魔過世,膝下無子的我們夫妻決定搬來這裡,和婆婆同住。丈夫找了裝修業者,在二樓設了廁所和盥洗室。丈夫挑的樹脂洗臉台很容易髒,以前我總是勤奮地刷洗,但現在老花眼愈來愈嚴重,不太在意了。
洗臉台上方鏡中自己的臉,也因為沒戴眼鏡,一片朦朧。眼周膚色暗沉,是因為皮膚鬆弛的關係嗎?一陣子沒染了,白髮變得明顯。
陰暗的屋子裡一片寂靜,悄然無聲。這幢老舊的透天厝,一樓有起居間、廚房和一間和室,二樓有一個房間和一間和室,我一個人住實在太大了。
婆婆佳子在我們搬進來同住的第七年住進了老人院,兩年前因肺炎離世了。享壽七十六歲。外子的生母在他上小學的那一年過世,佳子是公公幾年後再娶的後母,和外子沒有血緣關係。也許是這個緣故,雖然以家人的身分同住在這個家,丈夫對佳子仍維持著相敬如賓的態度。
然而去年丈夫卻猝死了,就彷彿被佳子的魂魄給牽走了一樣。
後來已經過了一年。
前些日子辦過了對年法事,但我的腦中仍是一片迷糊,彷彿塞滿了灰塵。內心深處,我無法接受丈夫的死,沉浸在模糊的悲傷之中,日復一日。
但今早不同於平時。我有多久沒有像這樣清爽地醒來了?
我長年從事護士工作,睡眠作息顛三倒四的生活,對我來說是理所當然。小睡之前服用助眠藥物也是個壞習慣吧。今年春天六十歲退休以後,我到現在依然必須借助藥物,否則夜裡難以入眠。這陣子的生活,我總是過了深夜人還醒著,隔天一直睡到快中午才起來。
我用毛巾擦乾嘴周,回到臥室,打開落地窗,穿著睡衣走出陽台。
冰冷的空氣讓我全身瑟縮了一下,抬頭一看,淡色的天空散布著宛如無數綿絮的雲朵。
與夏季沉重的雲不同,飄浮在極高極遠之處。背對著初升的太陽,每一片雲朵皆閃閃發亮,就彷彿從內側光輝四射。
今天還是得做點什麼才行。
我覺得宛如收到了天啟。我不該渾渾噩噩、散漫無章地混日子,必須往前進才行。
因此我決定來整理好一段時間不曾打開的庭院儲藏室。
走到一樓廚房,用微波爐解凍白飯,配即溶味噌湯解決了早餐,整理好儀容走出庭院。
綠葉深濃蓊鬱的石榴葉隨風搖曳,嘩嘩作響。今年開得更加燦爛的鄰家的丹桂,在清冷的空氣中散發出甘甜的香氣。
我做了個深呼吸,環顧庭院。枯萎的向日葵彎折著頸脖,棄置在花圃裡。底下不知道是何時種上的,青翠的石蒜花正抽出綠葉。
園藝是佳子的嗜好。她搬進老人院以後,庭院便改由丈夫打理。丈夫離世,花圃交到我手裡,但我不是想到什麼種什麼,就是忘了澆水害花草枯死,怎麼也弄不出個章法來,庭院是日漸荒廢。
空氣徹底染上了秋意,但曬在背上的陽光依舊暖洋洋的。我戴上寬沿帽,脖子上搭了條毛巾,免得曬傷。我戴上工作手套,走向庭院角落的儲藏室。
這個高約兩公尺多一些、有三張榻榻米寬的鋼板儲藏室,聽說是丈夫還小的時候蓋的。轉開密碼鎖,慢慢地推開卡卡的拉門。門發出刺耳的聲響被推出空隙,陽光照射進去,灰塵在光束中飛舞。
得先把門邊的東西搬出來,才能進去裡面。我將拉門推得更開,把儲藏室裡的工具逐一取出來擺到院子裡。
空掉的煤油桶、鏟子、已經不用的大型垃圾櫃、野餐墊、自行車打氣筒、裝廢材的紙箱……
這些東西全取出來後,總算可以碰到牆上的架子了。我找到開過的園藝肥料,放到花圃旁邊。
架子中層有一個透明塑膠袋包起來的大背包。是丈夫的東西。雖然遲疑了一下,但也取下來拿到外面。
塑膠袋的開口用膠帶封著,就和警方送回來那時候一樣。
去年夏季,丈夫一個人去攀登北阿爾卑斯山的常念岳,就此成了不歸人。
登山申請書上的預定下山時間都過了,丈夫仍沒有現身,因此入夜以後,縣警連絡家裡,我搭乘隔天一早的首班車前往長野。警車到車站來接我,我在警察署單調的大廳被詢問丈夫的服裝和背包顏色。中午過後,找到遺體了。
警方說很有可能是在山中迷途,四處亂走,失足摔落山澗。
我想要撕下膠帶,結果塑膠袋破了。我直接撕開塑膠袋,取出背包,撫摸粗糙的背面。把臉湊上去一聞,有股舊衣服般的潮味。
佳子過世兩個月以後,丈夫開始登山了。
在這之前,他幾乎不曾從事像樣的運動,也從來沒聽過他對登山有興趣。週末的時候,他突然說要去爬鄰縣的山,我問他怎麼會突然想爬什麼山?丈夫沉默了一下,說是公司的人建議的。
他遞給我一只背包,叫我噴上防水噴霧。那是個用舊了的背包,帶子的地方縫了名字。是公公的名字。
看到這只背包,我悟出丈夫會爬山,是為了佳子。然後想起了那天佳子高亢明亮的聲音:
「孝之一天比一天更像爸爸了。高個子,卻是溜肩,背影簡直是一個模樣。」
記得那是公公三年法事的時候。佳子興沖沖地從壁櫃裡挖出老舊的登山服,放在丈夫身上比對,滿足地看著。
聽到佳子是後母時,由於以前的電視劇等等帶來的成見,我一直想像會是個強勢的女人,但佳子卻十分內斂樸素,不會自我主張。婚前丈夫第一次帶我見未來的公婆時,佳子也只上了淡妝,連眉毛都沒有修。
但與她對望時,我卻不知為何,總是感到心神不寧。
無法明確地言說。那是一種宛如膚觸的模糊不安,我覺得佳子是與我不同的、異質的人。
佳子身材嬌小清瘦,裙子底下蒼白的兩條腿,就像老人一樣筋骨分明。即使同處一處,她也幾乎不會主動開口,多半是面露淡淡的笑容,附和身邊的人的話。她是那種小眼睛忙碌地轉來轉去,隨時關注別人的茶水是否見底的人。
這樣的佳子,那時候卻莫名地聒噪。
「他說退休以後要爬遍全日本的山,雄心萬丈呢。病倒的時候,也說等他死了,要請山友把他的骨灰灑到山上。我求他不要,他是為我打消了念頭啦。」
寂寞地微笑著打開來給我看的老相簿上,是和山友搭肩燦笑的公公照片。公公是個不苟言笑的人,我對他的印象全是臭臉,不過像這樣展露笑容的臉,眼神確實和丈夫一樣溫柔。
「孝之要不要也挑戰一下登山?聽說最近很流行呢。這樣一來,家裡的登山用品就不會浪費了,如果知道兒子繼承了那些用品,你爸一定也會開心的。」
在一旁看著,也能一清二楚地看出佳子深愛著公公。
公公胃癌末期住院時,佳子每天都搭一小時的公車去綜合醫院看他。接回自家療養後,佳子也天天推輪椅帶他出門散步,準備他愛吃的食物,盡量讓他多吃,或是仔細磨碎食物餵他進食,照顧得是無微不至。我也會在休假的時候過來幫忙,但佳子似乎不願假手他人,不論是三餐、如廁還是沐浴,都不讓我協助。
事後聽丈夫說,佳子和公公是青梅竹馬。小時候的佳子,把大她八歲的公公當成哥哥一樣愛慕。
丈夫的生母在他六歲的時候急性骨髓性白血病病發,年紀輕輕,三十歲就過世了。佳子擔心帶著一個年幼兒子的青梅竹馬,過來料理家務,漸漸地發展成親密關係了吧。
但當時讀小學的丈夫應該感受複雜。
丈夫從來不叫僅相差十八歲的後母佳子「媽」。我也仿傚丈夫,稱呼她「佳子阿姨」。一起同住以後,丈夫對佳子也保持一定的距離,待她就像長年打理這個家的幫傭,而非家人。
然而為什麼在佳子死後,丈夫卻像要完成她的遺願般,開始登山?
汗水滑落下巴的觸感,讓我回過神來。太陽的位置比剛才更高了。
我將抱在懷裡的背包放到塑膠袋上,手扶腰伸展身體。轉動脖子,看見裝廢材的紙箱。
彎曲成L字的一截水管、不方正的合板、長度不一的木料、生鏽的金屬棒。這些東西,丈夫原本打算做什麼用?
婚後我才發現,丈夫是個不會丟東西的人。以前兩個人生活的公寓也是,丈夫的書和唱片、衣物從壁櫃裡滿出來,二房二廳的住處都顯得壓迫侷促。搬到這個家以後,健康用品、高爾夫球球具、園藝用品等等,各式各樣的物品也不斷地增加。這個儲藏室也在不知不覺間被丈夫的東西給填滿了。我也提議過把不用的東西丟掉,但丈夫只是一臉為難,絕對不肯放手。
但是對此我並不感到生氣。
丈人是個惜話如金、難以捉摸的人。我認為丈夫的這些東西,就述說了丈夫這個人。
因此一直以來,我都沒辦法打開這間儲藏室。
一想到即使看到丈夫留下來的東西,我依然不瞭解丈夫這個人,就感到害怕。
將儲藏室的門整個打開,讓光線照射進去,檢查層架深處從來沒有碰過的工具類。
木製小工具箱、一邊鞋底脫落的登山鞋、表面龜裂的皮革高爾夫球桿袋、刮痕明顯的漆黑保齡球、裝在紙袋裡的成疊舊包裝紙、自行車內胎、好像還剩下一點的水泥袋。
其間隨手擺著一個三十公分見方的小桐盒。
拿起來一看,不知道裝了什麼,傳出陶器碎片相觸般的輕脆聲響。
蓋子很緊,但用兩手手指扣住邊角,慢慢往上扳,盒蓋便發出「啾」的刺耳聲響鬆脫了。
裡面裝著像木片的白色物體。因為看不清楚,我把盒子拿出戶外。
一開始我以為是珊瑚。
是小時候去海邊戲水,撿回來做紀念的嗎?不過以珊瑚來說,感覺有點輕。
搖晃盒子,零散的碎片底下,露出和護校時代在婦科課堂上看到的標本一模一樣的東西。兩個圓窟窿開在相當低的位置。下巴裡面的牙齒是兩層的。頭頂裂出大大的十字,呈現空隙。
那麼這東西是——
即將臨月的胎兒,或是剛出生的嬰兒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