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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第一章 上天賜劍之人
1 冬季一早,自夜半下起的雪將地表的一切覆蓋成一片雪白。
年幼的少女遙香為了解手而走出屋外,聽見近處有動物的叫聲和喘氣聲。
遙香停住動作,豎起耳朵。呼氣變成白色。屋簷下掛著長長的冰柱。倉庫的方向再次傳來痛苦的哀鳴。雪地上有紅色的血跡。遙香輕手輕腳地繞過庭院,發現堆柴的倉庫旁邊倒著一頭鹿。肚子上插著一支箭。一定是在別處被射中,逃到了這裡。
太可憐了——憐憫之情油然而生。遙香跑過去,想要拔出箭來,但憑年幼的她的力氣,實在無能為力。鹿粗重地喘著氣,口角冒泡,漆黑的眼睛望著少女,後腿抖動著,看起來就像在說:你要害我嗎?我不會讓你得逞。
遙香想要牠安靜下來。
她安慰地撫摸著鹿。乖,乖,痛痛飛走囉,痛痛飛走囉。
遙香撫摸著,忽然一陣訝異。
鹿的毛皮底下,有一片宛如無垠夜空般的空間。
當然,現實的毛皮底下是血、骨頭與內臟,但遙香的手掌卻摸到了異於那些的茫漠感覺。遙香繼續撫摸,手中握住了一團淡淡的光輝。她忘了寒冷,進入某種不可思議的境地,彷彿世界上只剩下她和正在撫摸的鹿。
鹿安安分分,露出沉醉的眼神閉上了眼睛。
這樣就好。遙香繼續撫摸著。已經不痛苦了。
鹿安靜下來後,遙香才跑去叫父親。父親名叫祖野新道。
新道蹲在鹿的身前,說已經死了,遙香驚愕萬分地說:「死了?」
她知道什麼叫做死。她以為鹿是睡著了,原來並不是。
遙香驚慌不已:「是因為我亂摸牠嗎?所以鹿才死掉了嗎?」
「不是,是因為牠受傷了。」新道說。「不是你害的。」
「不管這個,幸好你平安無事,受傷的野獸最是危險,萬一瘋狂掙扎起來,你可能已經被牠踹死,或是撞死了。」
這天鹿被大卸八塊,煮成鹿肉鍋招待鄰里。
即使父親說不是她害的,但手中確實留下了將鹿引向死亡的感覺。
年幼的時候,遙香有過許多好笑的誤會,但這件事並不是她搞錯了。
後來遙香養了貓,卻在抱著貓玩耍的時候讓貓死了。
某天,遙香在新道面前安撫了一隻雞,並取走牠的性命。
雞沒有掙扎,最後發出撒嬌般安祥的啼聲,下一秒便渾身脫力。
遙香不安地仰望父親:「那天把鹿殺死的,就是遙香這古怪的手。」
新道默默地抓起那隻雞查看,啞然無語。
父親的臉色實在太蒼白了,遙香哭了出來。
「可是爹,這就跟掐斷脖子是一樣的。遙香已經明白怎麼做就會死掉了。只要不去想要那麼做,就不會再殺死任何動物了。」
新道一臉嚴肅地看著遙香,膽戰心驚地點了點頭。忽然間,遙香覺得父親或許會把她帶去丟掉,急忙接著說:「我、我們把雞吃掉吧。既然殺掉了,就吃掉吧。」
遙香殺死的雞沒有拿去煮,而是被埋進土裡。
從此以後,新道再也沒有抱起遙香,或是讓她坐在腿上,並且禁止遙香和其他孩子玩耍的時候彼此接觸。
2 遙香的父親祖野新道是武川村的開業醫師。新道二十多歲時,在江戶城下的醫學館學過蘭學。在武川村開業以後,除了行醫之外,也在寺子屋每星期教授一次讀寫和算數。
新道像僧侶一樣剃髮,溜肩的清瘦身材,性情溫文儒雅,在遙香殺鹿的時候,已年過三十五。他生性耿直,來者不拒,因此許多人慕名來訪,在村中就和武士一樣,是擁有姓氏和佩刀特權的名士,備受尊敬,總是收到蔬果、魚類和酒等饋贈。僅管擁有佩刀的特權,但新道從來不曾佩刀外出。
每年新道都會到山中人們稱為「邊村」的偏僻聚落去看診兩、三回。邊村位在從武川村沿著河流深入山林之處。前往看診時,會帶上初枝和幾名弟子及遙香做為助手。
邊村是一處有些特殊的山村,居民幾乎全是老人。在武川村,許多老人到了某個年紀,便會自願遷往邊村。
除了老人以外,還有因病或因礦山意外而四肢殘缺的人,或是不知從何處流浪到此地、身分不明的人。
邊村不屬於藩的管轄,也就是免除田賦,因此戶籍也模糊不清。那裡是平靜地等死的人,與棄世之人所組成的隱居之鄉。新道一進入邊村的古寺,等待看診的人便魚貫前來。
新道和熟識的老人們閒話家常。老人們說起今年冬天有誰走了,春天又有誰走了。到邊村看診,基本上是不收酬勞的義診。新道認為這些人因為離群索居,更需要醫療照顧。有時他也會將自家吃不完的贈禮蔬果和酒類用兩輪拖車載了送去,幾乎是慈善事業。
事情發生在某個夏日的邊村。
新道把少女叫過去。
「遙香,關於你的那種『妙法』之力。」
遙香筆直地看著父親——祖野新道。
「我都有遵守。」
新道向來嚴厲叮囑遙香,絕對不能使用那種「妙法」,也不能告訴任何人。還威脅如果她以那種力量害死人,他會二話不說,一刀將她斬死。
當然,遙香一點都不願意使用這種殺害生物的力量,因此聽從父親的吩咐,將它封印起來。對於在不清楚這股力量的情況下害死了貓,她後悔萬分,甚至在庭院裡為貓建了墳,時時上香。
新道對訝異地看著他的遙香說:「你當然都有遵守。但仔細想想,既然老天爺給了你這樣的力量,或許其中自有某些道理。」
新道先把遙香帶到瀑布,讓她淨身。
然後兩人一起到瀑布旁邊祭祠龍神的祠堂祈禱,說接下來要對村子裡的某某人使用這種妙法,請老天爺允許。回到寺院以後,遙香被帶到因為劇痛而哭喊的老嫗面前。據說這名老嫗罹患侵蝕臟腑的疾病,日漸惡化,痛楚與日俱增,卻藥石罔效,因而轉為尋求能安詳死去的方法。
老嫗連珠炮地叫罵不休,一看就是個棘手的病人,但遙香把手放到她的胸膛後,她立刻停止叫嚷了。
老嫗神情奇妙地說:「這究竟是……」
「會痛嗎?」新道確定地問。
「不,不痛了。疼痛都消失了。明明坐在榻榻米上,身體卻好像浮在半空中。」
老嫗疑惑地望向遙香:
「你幾歲?」
「九歲。」
「真是神妙不可思議,這到底是施了什麼法?」
遙香答不上來。我是在施什麼法?一旁的新道答道:
「奇妙的是,這孩子的手具有神力,能減輕痛楚。」
「哦?」老嫗說。「真希望你能一直摸著我。不,真希望這孩子能送給我。請你就這樣摸著我,直到最後一口氣吧。我從來沒有這麼舒服過。喏,可以再往前一步吧?」
所謂再往前一步,是只有老嫗和遙香共有的感覺。
「沒關係的,再深一點,往更深一點的地方去吧。去到再也不會痛的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老嫗說道,誦起經來。新道把手放到遙香肩上,點了點頭。
——照她說的做吧。
遙香的掌心感覺到猶如光珠一般的生命。
她一時下不了手。縱然換成再多其他的說法,依然形同叫她取人性命,她當然下不了手。胃陡然下沉,一陣欲嘔。她的心感受到幾乎快四分五裂的沉重壓力。好想拋開這一切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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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身冒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汗珠接二連三落下。
不久後,遙香將生命的光輝輕輕地推回深邃的宇宙。
老嫗如同安眠般走了。
這是遙香第一次殺人。
老嫗嚥氣之後,遙香哭了。她的心情宛如經歷驚濤駭浪。初枝給了她草餅,柔聲勸慰。
新道就像要為遙香排解心情地說:「爹認為這世上的善惡,做人們開心的事、想要的事就是善,相反的則是惡。」
聽著父親沉靜的聲音,遙香漸漸平靜下來了。如果對方希望,即使取走他的性命,也不是壞事,真的是這樣嗎?但既然爹這麼說,一定就是如此。
「如果不管那個阿婆,她就只能受盡折磨,在痛苦中死去,是你救了她。沒有人能責備你。包括阿婆在內,所有的人都感謝你。喏,你成全了別人的希望。遙香,你雕個佛像吧。」
回家以後,遙香依照新道說的,想著老嫗,雕了尊小木像。
她把雕好的木像安置在屋後的山洞裡。她點了香,和新道一起合掌膜拜。
新道拍了一下遙香的肩膀:「對那位阿婆,只要像這樣偶爾來上個香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