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文章因為是經過節錄的摘文,
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那名男子站在返照盛夏豔陽的柏油路上。背對著翠綠的銀杏路樹,看起來仿如一株枯樹。
千賀子朝他走近時,男子既沒笑,也沒向她點頭問好,更沒伸手調鬆頸部的領帶,他只是靜靜凝睇千賀子朝他走來。就像動物園裡思念故鄉的大象般,眼神帶有一絲哀愁。
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張面孔──千賀子暗忖。當來到說話聽得見的距離時,她這才憶起。
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就在那起事件發生後,兩人在大樓的出入口碰面過。千賀子要外出,正準備從裡面打開正面玄關的自動上鎖大門時,發現門外有人,她馬上停步。
那名男子與一名年約三十的年輕男子同行,就站在對講機旁。正要朝對講機說話。
「請問是森永家嗎?我們是丸之內中央署的瀧口與神田。」
森永夫婦的其中一人,可能正在回答那名男子。電子鎖馬上發出卡嚓一聲,就此開鎖。千賀子推開沉重的大門,讓兩名刑警先過。
「抱歉」當時男子如此說道。「小姐,您也住這裡嗎?」
「是的」千賀子應道。「對不起,剛才沒馬上替兩位開門。」
男子微微一笑後說:「不,這樣才對。說不定我們是心懷不軌的入侵者,正在這裡等人替我們開門,假裝面向對講機跟人說話。對方是否有事找這裡的住戶,是否已徵得住戶同意而進門,在弄清楚之前,絕不可以發揮善心。否則裝設自動上鎖的大門就沒意義了。」
「您的意思是,就算有再好的設備,若不好好使用,一樣發揮不了功用,對吧?」
「一點都沒錯。」
兩名刑警留下這句話後,就此走進電梯間。千賀子來到門外。她告訴自己,這時千萬不能回頭。
千賀子至今仍清楚記得那件事。當時的種種,歷歷在目。因為那是千賀子協助犯下那起案件後,唯一一次與警方直接接觸的機會。
如今,當時的男子再度站在她面前。而且這次是他主動約見千賀子。
「您是羽田千賀子小姐對吧?」
男子冷冷地問道。千賀子頷首。
「我在電話中跟您提過,我是丸之內中央署的刑警,敝姓瀧口。有幾件事想請教您。」
天這麼熱,男子竟然還穿著深褐色西裝。他從西裝的內側口袋取出一本黑色筆記,讓千賀子看了一眼。千賀子再次頷首。
「難得的午休時間,還找您來,很抱歉。您午餐打算怎麼辦?」
「没關係。我不太想吃。」
胸口裡的心臟就像四處找尋出口的膽小動物般,怦然跳動。刑警先生,這件事應該不需要邊用餐邊談吧?──這句話差點就此脫口而出。
「那我們找家咖啡廳坐吧。」
千賀子思忖片刻後,搖頭拒絕。這個時候,附近的咖啡廳都坐滿了同事。她不想激起別人不必要的好奇。
更何況,她不希望自己被逮捕時讓人看見。這念頭從她腦中掠過,令她背脊發冷。
「前面有個長椅。就位在樹下,比較陰涼……」
她只能發出如此沙啞的聲音,連她聽了也覺得自己很沒用。千賀子激勵自己,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不過刑警先生,您可能會比較喜歡有冷氣的地方吧?」
瀧口察覺出千賀子話中的含意,笑容可掬地應道:
「我不排斥在戶外。我這身破西裝,您大可不必在意。」
「您這樣不熱嗎?」
周遭的男性社員,個個都只穿一件襯衫,而且還捲起袖子。女性社員在來到戶外時,也都脫去制服背心,以一身輕便的短袖襯衫在外頭行走。今天氣溫一樣超過三十度。
「等妳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明白,老年人就算夏天也不太會流汗。」
瀧口以愉快的口吻說道,千賀子聽了,不自主地露出微笑。
「那我去買個冷飲。不過,公司的自動販賣機沒什麼特別的飲料。您想喝什麼?」
「可以給我一罐不含碳酸的飲料嗎?」瀧口說道,指著自己的胃部。「我胃不好。」
千賀子往右轉,準備往公司的方向走去,瀧口的目光一直緊盯著她──她可以清楚感覺出那道視線。甫才走出五、六步遠,瀧口開口喚道:
「還是我去吧。這樣比較好。」
千賀子就此停步,佇立原地。接著,她轉過身來。看瀧口的神情,似乎一直在等她回頭。
「我已從森永夫婦那裡聽說關於妳的事了。」
他以無比沉穩的聲音說道。周遭的景色霎時從千賀子腦中消失。
「這樣啊……刑警先生,我不會逃走的。」
說完後,千賀子倒抽一口氣,想收回剛才那句話。
瀧口不疾不徐地應道:「我知道。」
他的眼神依舊像是一隻神情恍惚的大象。
「妳不會逃。妳是個了不起的人。」
千賀子衝進公司裡。買了兩罐柳橙汁後,又衝回原地。活像個替父母跑腿的小孩。
將直冒水珠的果汁罐交給瀧口後,千賀子開口道:
「你為什麼知道?」
2 冬天──
那是一月中旬,一個下著冰雨的夜。千賀子與神崎繁兩人位在新宿某座高樓大廈的頂樓酒吧。儘管兩人並肩而坐,腳踩在吧台椅的踏桿上,在幾乎快要耳鬢廝磨的近距離下緊貼著彼此,但內心卻相隔百萬光年之遙。
神崎提出分手。
他的一字一句,都像冰雨般,冷冷地濕透千賀子的心。但它沒有清楚的形體。就此融化流逝,未積鬱在千賀子心頭。再也沒有比這更無從捉摸的話語,千賀子無法理解。
「我哪裡不好嗎?」
千賀子反問。因為她極力想了解神崎這句話的含意,她認為還有轉寰的餘地。
「請具體告訴我,我哪裡不好。我哪一點讓你不滿意?我會改的。我一定會改。好不好?」
神崎端起裝有琴蕾的高酒杯,目光望向櫃台前方,沉思了片刻。當他再度開口時,聲音聽起來無比低沉,猶如從遠方傳來一般。
「一定會改是吧?這就是妳不好的地方。」
「這話怎麼說?」
神崎擱下酒杯。但他沒有要看千賀子的意思。
「重點在於自主性。這兩年來,妳就像我的影子。我說的話,妳從不反對。不論是服裝、髮型、要一起看的電影、閱讀的書,全都是配合我的喜好。」
「因為我想這樣啊。人家是真的想這麼做。」
「為了討我歡心嗎?」
「是啊。就只是這樣。」
「就只是這樣?妳不覺得這樣說很奇怪嗎?妳自己又是怎麼想?難道妳從來不曾因為自己想要而去做嗎?」
「我只是想照你喜歡的方式去做。」
神崎長嘆一聲。比遭人訓斥、嘲笑,更加無能為力的嘆息。
「我們是兩條平行線。」神崎再度執起酒杯。「說得極端一點,我不想找自己的複製人當女朋友。我們過去從來沒爭吵過。這太不自然了。妳不覺得很奇怪嗎?」
千賀子咬著自己顫抖的雙唇。
「有些人就是各方面都很相像啊。某些感情和睦的夫妻,連模樣都長得很相似,就像兄妹一樣。」
神崎面朝前方說道:「確實如此。但這些人不是刻意讓彼此相似。是自然形成的結果。」
「我也是啊。」
「不,妳那不叫自然。也許妳自以為很自然,但那只是在自欺欺人罷了。我全瞧在眼裡。所以……」
千賀子已先做好準備。這是每個女人與生俱來的最後本能,在遭受重大打擊前,先封閉自己的心扉。
但那句話就像穿透心扉般,傳進她耳中。
「對我來說,妳是我沉重的負擔。」
千賀子雙手掩面。眼皮內陡然一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