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我以為他問的是願不願意一起追求夢想。一起追求讓這個國家的未來更加光明燦爛的美夢。
「我從小就常做一個有點古怪的夢。」
「啊,你指的是那種夢?」我察覺自己會錯意,不禁有些尷尬。
「不是將來的夢想,是晚上睡覺做的夢。」他拿出智慧型手機,把螢幕轉向我。螢幕上出現的正是那種鳥。
「鯨頭鸛……」
「看過嗎?」
「在電視上看過。」
「我指的不是在電視上。你近距離看過嗎?」
我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我依稀記得,不知曾經在哪裡看過這種鳥。但我記得的不是鳥的模樣,而是牠的顏色和氣味。沒錯,我對這種鳥有印象,這是事實。上個月我在電視上看到這種鳥,便感到十分眼熟。
正因如此,我沒辦法對池野內議員的來信視而不見。
「是不是在夢境裡?」
「咦?」
「我常在夢境裡看見這種鳥。」他說道。
「在夢境裡……是什麼意思?」
他一聽,第一次流露失望的表情。「就像剛剛說的,我從以前就常做奇怪的夢,於是習慣把夢裡看見的景象寫下來。」
確實有人喜歡寫夢日記。「但我總是不記得夢的內容,起床之後就算努力回想,也想不起來。」
「我在夢裡經常看見這種鳥。」
我有些錯愕。經常看見這種鳥,那又怎樣?
「如果拿去解夢,不曉得會得到什麼結果。」
我挺直腰桿,架起心中的防壁,就像接到推銷的電話,或是遇到詭異宗教的傳教士。一個人會跟別人提起鯨頭鸛、夢境之類的話題,表示精神狀態不太穩定。此時最保險的做法,便是和對方保持距離,盡速離開現場。
「除了鯨頭鸛之外,我還記下了另一個夢境。」
「噢……」
「鯨頭鸛佇立在一座廣場上。廣場的角落立著許多柱子,上頭的繩索垂掛著看似各國國旗的紙張。走近一瞧,其實是一張張像宣傳單的東西。一根根柱子綿延到遠方,完全看不到盡頭。」
「畢竟是做夢,什麼場景都可能出現。那是怎樣的宣傳單?」
「就是美國西部電影裡的那種懸賞令。」
「噢,寫著WANTED的那個?」
「對,夢裡的我站在那些布告紙前,選出合適的一張。」
我心想,大概類似廣場上掛滿打工的徵人啟事,或是樂團的新人招募啟事吧。
另一方面,我十分佩服他能把夢境描述得那麼清楚。由於我根本記不住夢境內容,他理所當然地說出睡夢中看見的景象,實在不可思議。
難道是身為政治家,即使是沒有把握的事情也能堅定說出?
「岸,你跟紙上的人長得一模一樣。」
「什麼?我?」
感覺像有人突然指著我說「這是天意,你就是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我又提高了心防。之後他該不會說要賣我東西吧?
「當初在貴公司看見你,我馬上就認出來。不,嚴格來說,是直到看見你的瞬間,我才想起那個夢。我撕下的那張紙,上頭的人臉跟你一模一樣。」
「等等,池野內先生,這未免太牽強了。你說的那張紙,上頭的人像是照片嗎?」
「既不像照片,也不像圖畫。」
「怎麼會跟我很像?」
明明是幻想,他卻說得斬釘截鐵,我的心中充滿疑惑。
「而且我記得十分清楚,紙上寫著八個數字。」
「八個數字?」
池野內議員點點頭,迅速說出那八個數字,彷彿在說某種密碼。
我聽了更是錯愕,「這不是我的出生年月日嗎?」
包含西元年份到月、日,八個數字一模一樣。
「上次你給我的名片,寫有你的出生年月日,對吧?」
「那是公司的政策。」
「我一看,嚇了一大跳。原來那八個數字,代表出生年月日。另一方面,我也更加確信紙上的人就是你。」
「抱歉……」儘管徨恐,我仍不吐不快:「池野內議員,如果我們立場交換,你會有什麼感想?」
「立場交換?你的意思是,突然有人告訴我,剛剛我對你說的這些話?」
「沒錯。」
「那還用問嗎?」池野內議員毫無遲疑地應道:「當然會認為這個人不太對勁,盡量避免跟他扯上關係。」
我噗哧一笑。不知為何,光是聽到這句話,我就差點相信他。我趕緊提醒自己不能掉以輕心。
「你真的不記得任何相關的事情?」他顯得有些沮喪。我忍不住想透露「鯨頭鸛給我一種奇妙的感覺」,但又怕這麼一說,事情會沒完沒了。
如果就這麼告辭離開,有點過意不去。身為有常識的社會人士,我決定再跟他聊幾句。「池野內議員,為什麼你會想當上東京都議會的議員?」我故意岔開話題。我猜有很多人問過這個問題吧,應該不會造成他的困擾。
一開始,他確實如同我的預期,像讀劇本一樣述說起自己的故事。然而,故事內容卻讓我大吃一驚。
「契機是八年前我在金澤的飯店遇上火災。有個非常照顧我的人逝世,我去參加他的喪禮。」
「那時候你還不是議員?」
「有點像是研究生吧,我是某位議員的祕書,說穿了就是跟班。抵達金澤之後,我投宿在車站附近的老舊飯店。」
「咦?」我一改漫不經心的態度,湊上前問:「那家飯店是……」
「怎麼了嗎?」
一問飯店名稱,果然沒錯。「我跟你一樣。」我說道。
「跟我一樣?」
「當時我也在那家飯店裡。」我的聲音微微顫抖。「我和朋友一同計畫了畢業旅行。」
「咦?」
「那場火災,我也遇上了。」
雖說是畢業旅行,其實參加者只有我和兩個朋友。我們租了車子,沿著千里濱海岸線兜風,還享用高級的迴轉壽司。那趟旅行相當開心,三人都覺得趁畢業前出來旅行真是正確的決定,萬萬沒想到後來會遇上火災。
由於旅途勞累,發生火災的當下,我們睡得正熟。首先察覺不對勁的是我,不知是聲音還是氣味,讓我從睡夢中醒來。上完廁所回來,我發現房間裡異常悶熱。
事後才得知,當時樓下的房間起火燃燒,就在我們睡的房間的正下方。聽到這裡,我嚇得頭皮發麻。我們住的是六樓的六○五號房,起火的房間是五樓的五○五號房。據說失火的原因是小孩子貪玩,擅自將大人買來當伴手禮的蠟燭點燃,釀成意外。
「我就睡在隔壁的五○六號房!」池野內議員激動地說道。「真的嗎?」我的情緒也跟著變得激昂。
如今坐在我面前的人,就是八年前發生火災時,睡在斜下方房間的人,只是我們互相沒有打過照面。想到這一點,我有種奇妙的感覺。「俗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指的就是這樣的情況?」我忍不住說:「等等,似乎有點微妙的差異?」
接著,我們興奮地談論起那場火災的細節。這種感覺就像是我們都曾到足球場看了一場歷史性的比賽,不禁想詢問對方當時坐在哪個位置。
火災警報器沒響,屬於飯店的疏失,事後飯店的管理人員不僅受到輿論譴責,應該也遭到法律上的懲處。撇開這些環節不談,總之,我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樓下已起火燃燒。
我和朋友們立刻衝到走廊上,濃煙導致視野模糊不清,讓我們更加焦慮。我們以浴衣的袖子摀住口鼻,依循不久前記住的逃生路線,沿著走廊往右方逃竄。
「我也一樣。後來,你們是藉由建築物外側的逃生梯逃離飯店,對吧?」
一打開逃生門,外頭的逃生梯上擠滿人。我們焦急地想逃離火災現場,逃生梯上的人龍卻絲毫沒有前進的跡象。走快點!快下去!背後不斷傳來怒吼聲,但人不前進,後頭的人也沒轍。
每個人都在問,前面的人到底在搞什麼?那種憤怒,就像站在特賣會場的隊裡,一直沒前進,動彈不得。不同的是,這件事攸關自己的性命安危,焦躁的程度當然不能相提並論。急躁與焦慮混雜著濃煙,瀰漫在空中。
「沒想到池野內先生會住那麼老舊的飯店。當時你還不是議員嗎?」
「別說是當時,現在我也會住那樣的飯店。」
「現在也會?」
「當然,不過我會挑選有完善逃生設施的地方。」
當年那家飯店的逃生梯居然只有半截。據說,那座逃生梯老舊生鏽,長期處於非常不穩固的狀態。發生火災的數天前,又被卡車撞個正著,逃生梯攔腰折斷。
簡單來說,那座逃生梯自三樓平台以下的部分都不見了。雖然低頭就能看見地面,畢竟位置太高,不可能往下跳。
擠在逃生梯上的人,像玩傳話遊戲一樣,把下面的狀況一個挨著一個往上傳。到我這裡時,上方也傳出「火延燒過來,沒辦法退回去了」的哀號聲。
「下面走不通,上面也走不通,我以為死定了。還考慮過死馬當活馬醫,從三樓往下跳。」
「當時雲梯車也進不來,對吧?」
「嗯,完全沒想到會被骰子救了一命。」
我的腦海浮現車道對面那棟大樓的景象。那棟大樓的一樓是活動會場,經常舉辦各種展覽活動。當時舉辦的是「世界骰子展」,會場裡擺放著世界各地的骰子,還有骰子形狀的巨大擺飾品。
「真的要感謝消防隊員。」我說道。這份感謝的心情,從以前到現在都不曾改變。
池野內議員深深點頭。「沒錯,在那種危急的狀況下,真的很感謝消防隊員為了救我們而拚命想出辦法。他們使用的那個像電鋸一樣的東西,聽說叫圓盤剪,是消防車上的標準配備。對於消防隊員的機智,我既感激又敬佩。經歷過那場火災,我想成為政治家的決心更加堅定了。如果當上政治家,我就能夠提出改善消防員待遇的制度。但我有一點煩惱,不曉得這樣的意圖是否算是公器私用?」
交談一陣子之後,我益發覺得池野內議員是謙虛的人。不會擺架子,也不會不耐煩。不過,雖然好感度提升,我很清楚政治家擅長收買人心。如果不提高警覺,搞不好明天我就變成在他的網站上,為他搖旗吶喊的熱情支持者之一。想到這裡,我的戒備又迅速攀升。
「真沒想到,當時池野內議員也在那座逃生梯上。」我說道。
「你在逃生梯上的位置,應該比我高一點吧。」
我正要繼續說,一名陌生的年輕人卻突然走到我們面前,於是我把話吞了回去。
「你是政治家吧?」年輕人無禮地問。
一時之間,池野內議員不知該做何反應,但他沒有動怒,只是默默凝視著年輕人。
「我家的正前方貼著你的選舉海報。」
「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池野內議員向年輕人低頭鞠躬,聽不出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不過,這句話一出口,緊張的氣氛頓時緩和許多。
「兩年前,我就讀的高中的校長自殺了,直到現在我依然無法釋懷。」年輕人的眼神非常嚴肅,甚至可說有些猙獰。
「高中校長?」
聽到這沒來由的話,我不禁愣住。他怎會突然走過來跟我們提什麼校長自殺的事?
池野內議員的領悟力比我好得多,他旋即說:「你指的是流感那件事?」
年輕人默默點頭。
我這才恍然大悟。前年爆發新型流感時,有高中校長率團到外國旅行,引起軒然大波。眼前的年輕人,就是那所高中的學生吧。我忍不住仔細打量他。那件事發生在前年,算起來,他現在應該是大學生。
「我們校長為什麼得遭受那樣的對待?剛出國的那一天,社會大眾明明對新型流感並不特別在意。」
他們的旅行團抵達加拿大的隔天,日本國內才出現重症患者,導致民眾的緊張感迅速攀升。
「沒人是自願感染。」年輕人顯然是努力壓抑,才沒讓口氣變得更差。「何況,把我們學校說得罪大惡極的那些人,後來自己也得了流感,不是嗎?」
確實沒錯。那一年的新型流感雖然爆發大流行,但以規模和病毒的強度而言,其實與過去的流感並無太大差異。當然,還是有很多人感染流感去世,不能夠掉以輕心,但平心而論,那場騷動確實有些小題大作。
「那真是一場悲劇。」我說道。
「既然你是政治家,為什麼不想辦法避免那種情況?」
這算不算政治家的工作,實在頗值得商榷。至少在我看來,與政治家的關係並不大。或者應該說,集體恐慌和媒體過度報導所釀成的悲劇,不是某個特定人物能夠解決,也不是只要哪個團體的哪個人出手相助便可拯救受害者。
「的確……」池野內議員彷彿字斟句酌,緩緩開口:「如何防杜傳染病,是相當重要的議題。」
「我問的不是這個,」年輕人的雙眼布滿血絲,「這種優等生的回答,我一點也不想聽。」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優等生。」池野內議員溫和地說:「優等生沒辦法成為優秀的政治家,唯有評價兩極的政治家,才能真正推動政策。」
「評價兩極?這是你的藉口吧。」年輕人十分不屑。
「你要這麼想,我也不能說什麼。」
「既然如此,你何不乾脆組個『評價兩極黨』?」
我原本擔心年輕人會向池野內議員動粗,幸好他只是重重嘆了口氣,流露出對大人的徹底失望,接著便在尷尬的氣氛中轉身快步離去。
我與池野內議員沉默半晌,他才開口:「或許……他就是當初感染流感的學生。」
「嗯……」我轉頭望著年輕人離去的方向。
從外國帶回病毒的瘟神、缺乏常識的罪魁禍首……面對這樣的譴責,讓他想必會憤憤不平吧。除此之外,校長因為自己的關係去世,恐怕也帶給他很大的罪惡感。
「可是,他向你抱怨,似乎也不太對。」我忍不住吐出同情的話語。
「不……」池野內議員一臉嚴肅地說:「這是非常重要的議題,只是以一介議員的身分,能夠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
杜絕傳染病是重要的議題。這句話似乎並非嘴上說說而已。接下來,他不停向我抱怨現今預防接種及疫苗研發制度上的問題。
「政府應該為疫苗和治療藥物的研發,提供更多的援助。」
「我也這麼覺得。」雖然聽起來像隨口附和,但我真的深有同感。與其舉辦大型國際活動、建設沒有實質意義的設施,或是將經費投入有如無底洞的事業中,不如多花一點心力在預防傳染病上。「我相信這才是民眾樂見的結果。」
「或許有些人並不樂見。」
「真的嗎?」我錯愕地望著池野內議員。誰會反對研發傳染病的新藥?
難道他是在開玩笑?就在我心生懷疑的時候,他嚴肅地看著我說:「前兩年政府失去很多儲備的治療藥物,你知道嗎?」
「失去治療藥物……」我低聲喃喃,接著恍然大悟:「你指的是倉庫起火那件事?」
發生這起事件的時間,恰好與剛剛提到的高中生出國旅行遭譴責的事件差不多。政府用來儲備治療藥物的倉庫失火,失去許多寶貴的藥物。
「你和我都對火災不陌生。」他露出苦笑:「那場倉庫大火,到頭來還是不知道失事原因。」
「為什麼不好好調查清楚?」
或許是我問得有些可笑,他微微揚起嘴角,但馬上又恢復嚴肅。「有人不希望調查清楚……或許該說是有一群人吧。」
「咦?」
「政府裡有些人和外國富豪有深厚的交情,而富豪當中,又有一些人對外國藥廠投注龐大的資金。」
聽起來簡直像在網路上流傳的都市傳說,我不禁感到疑惑。一個有理性的成人,而且是東京都議會的議員,怎會一臉認真地說出這種荒誕不經的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