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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他們一起搖搖晃晃地穿過平民區小巷回家。在桑奇亞眼中,懸掛天空的燈籠是夜空的黑暗畫布上一抹一抹黃、橘、紫色汙漬。雖然季風嘉年華還有幾天才到,少數人已穿上節慶服裝。一個人從桑奇亞身旁跑過,披戴經典的黑披風、黑面罩、黑三角帽,扮成每六年帶來風暴與死亡的神話男子季風老爹,她略受驚嚇。
「想想,」歐索一面打嗝一面說,他們這會兒正跨過嘎吱響的木製人行道,「想想以前的光景。幾百家商行,思考、工作、合作……以前就是那樣。」他停步,沿一條小巷眺望。風盪過夜空,燈籠隨之起舞,商行名與色彩交融,歐索的頭一瞬間看起來像點燃多種色調的火。「現在也可以。我們可以帶回那種光景。想想那所有士兵、銘術師,所有等待更美好生活方式的人……這一切,一切都能改變。」
「我們都別傷感了。」格雷戈說。「回家吧。」
桑奇亞看著格雷戈,發現他看起來沒喝醉,也不顯歡樂。他的表情跟他大多數時候一樣:憂鬱、沉靜的孤獨感,像是仍在苦思一場惡夢。
「走吧,走吧。」他帶他們前進。「繼續走,大家都上床去。」
「我很抱歉,格雷戈。」桑奇亞說。
「為了什麼?」他問。
因為我無法把你修好,她想這麼說。不過角落突然傳來響亮刺耳的笛聲與滔滔不絕的笑聲,那個時刻就這麼消逝。
貝若尼斯攙著她一次爬上一階。「你終於能夠喝酒,不代表你就該這麼熱衷於喝酒。」
「吻我。」桑奇亞說。
「吻過了,好幾次,儘管你的嘴脣都是坩堝酒的味道。」
「我們做到了。我們真的成功了,貝兒。」
「我知道。」
「但那整個……甚至稱不上太難。」桑奇亞說。
「什麼?」
「欸,對我來說啦。如果可以把我弄進莫西尼商家,或丹多羅家……我們可以把他們全數毀滅。」
「你連這些階梯都應付不了了。我們還是視情況調整我們的抱負吧。」
她們轉上平臺,繼續爬上下一層階梯。
「我們可以告訴他嗎?」桑奇亞問。
「告訴誰?」但她隨即頓悟。「啊,對。當然可以。」
她們爬上通往鑄場畔閣樓的階梯;她們倆同居於此。貝若尼斯解鎖房門──經過銘印,需要同時出現她們的血與唾液才會開啟──桑奇亞蹣跚進入,朝衣櫥走去。
「我來好嗎?」貝若尼斯一面鎖門一面說。「你會弄得一團亂……」
桑奇亞沒理她。她踉踉蹌蹌走近衣櫥,扒開衣服和書本,直到露出後面的一片小鑲板。她的手掌壓上去,發出啵的一聲。
「沒完沒了的鎖。」她咕噥,一面拉開鑲板。她把手伸進去。「然而我唯一想要的是……啊。」
她感覺到手指握住金屬──他的頭部,塑造成蝴蝶的形狀,如此古怪;還有他的齒部,詭異又凹凸不平。
一如平常,她等待片刻,等待聽見他的聲音,他的嘮叨,他對萬物瘋狂又喋喋不休的評論。但什麼也沒有。
她悲傷嘆氣,把他拉出夾層;他的金黃在銘印燈籠的光芒中閃爍。
「你好啊,克雷夫。」她輕聲對他說。
當然了,那把鑰匙毫無回應。應該說受困其中的心智,那個曾名為克雷維德的人;他的人格與記憶被包裹在鑰匙的設計中,他並沒有回應。當那工具老化耗損,克雷夫得以直接與桑奇亞對話,如童話故事中的鳴鳥般在她耳中低語,直到後來他被迫重置自我,恢復那工具裡的所有限制。他從此不再說話。
桑奇亞相信他仍在裡面,一個受困於鑰匙中那所有隱形機制的靈魂,沉默但有感,而且寂寞。
「想拿就拿出來吧。」貝若尼斯說。「我猜他一定受夠黑暗了。」
桑奇亞拿出那把黃金鑰匙,顫巍巍地起身,走到她們床尾在貝若尼斯身旁坐下。她把他拿到脣間低聲對他說:「我們做到了,克雷夫。我們做到你說的事了。」
貝若尼斯靜靜坐著,讓桑奇亞擁有這個時刻。
「深思而後動,給他人自由。我相信我們就要達成。商家衰弱,他們也知道自己衰弱。他們失去銘術師和很許多錢,控制不了他們的墾殖地,奴隸到處叛變。而……而如果我們輕輕一推,我們能夠……」
桑奇亞沉默,她的心裡湧起一股罪惡感。
「不要。」貝若尼斯說。
「不要怎樣?」
「不要開始痛責你自己。」
「你總是這樣說。」
「我們已經在做你能做到的事了。解放你能解放的人。你無法解放克雷夫,或……或格雷戈,但這並不能否定我們達成的事。」
桑奇亞渴望地閉上眼。「我不費吹灰之力破解了至尊大樓。你會以為……你會以為我能夠做更多。」
貝若尼斯溫柔地從她指尖拿走克雷夫。「無論是誰打造克雷夫,那人都比你,或歐索,或你們兩個加起來厲害許多。」
「還有格雷戈?」
貝若尼斯沒說話。格雷戈的話題像道陰影般籠罩她們。因為他跟桑奇亞一樣,也是銘印人,腦袋裡有能夠轉化他想法與能力的指令碟……能改變的或許還不只如此。
所以問題在於──誰對他下的手?誰把他變成這樣?一個比鑄場畔打造過的任何東西都還先進的實驗品?又是為什麼?儘管下過許多苦功研究,他們還是不知道答案。
「說不定瓦勒瑞亞能夠把他修好。」桑奇亞苦澀地說。「要不是她突然消失在我們眼前。」
「你愈少提起瓦勒瑞亞,我睡得愈好。」貝若尼斯說。
「小孩子不都祈禱睡覺時有天使看顧他們嗎?」
「瓦勒瑞亞或許有很多面貌,但我認為『天使』差遠了。」
桑奇亞走到盥洗槽用冷水潑臉。她注視微光下水中自己的倒影,細看眼角皺紋、嘴角的紋路,以及剪得極短的頭髮中露出的一抹銀。
她走回床邊坐下。我什麼時候變這麼老了?她撲通一聲往後倒。我什麼時候變這麼他插的老了?
貝若尼斯把鑰匙放回衣櫃裡的祕密鑲板下,在她身旁坐下。
「有可能會終止那一切嗎?」桑奇亞問。
「什麼終止什麼?」貝若尼斯問。
「我們做的事。歐索的偉大計畫,感覺夠聰明,拉下另一個商家。我只是擔心,這會不會是同一場老棋局裡的另外一步而已。」她悲觀地聳肩。「坎迪亞諾、莫西尼、丹多羅、米奇爾……甚至傳道者,無論他們到底存在於多久以前。我覺得他們全部串在一起,綑綁住我們。然而每次我們打破一個連結,都會鍛造出另外一個取而代之。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現在別想這些。」貝若尼斯說。
「沒辦法。」桑奇亞說。「我怎麼能呢?」
桑奇亞抬頭看著貝若尼斯滑到她身旁。
「啊。」桑奇亞微笑。「我懂了。」
-
格雷戈‧丹多羅躺在他那小房間的吊床上嘗試入睡。他閉上眼,睜開,又閉上眼,又睜開。
這是美好的一夜,勝利之夜。他知道自己應該感到開心。數月以來危險又冒險的工作開花結果,他應該感到滿意。所以他為什麼睡不著?
因為儘管鑄場畔改變了某些事,他心想,你卻還是一樣。
他聽著外面的笛聲、提早開始慶祝季風嘉年華的狂歡者發出的叫喊,還有灰猴喋喋不休地爭執哪片屋頂屬於哪個部族,終於再也無法忍受。他起身眺望窗外的城市。
他凝視大型飄浮燈籠之海,視線追隨一條熟悉的路徑,穿過發光蔓生的燈地,來到一道彷彿自朝四面延展的城市中拔地而起的巨大黑浪。
丹多羅內城牆,牆頂已裝上聚光燈籠,隨機閃射旋轉,感知鮮血、動態、熱,或你能說服銘器察覺的任何現象。自從桑奇亞幾乎不費吹灰吃力摧毀坎迪亞諾圍牆後,各商家投注大量資源研究如何辨識威脅。格雷戈不知道這些新系統中有多少曾意外消滅無辜的人,例如離牆太近的醉漢,或是在不對的日子帶了錯誤徽封的人。但他肯定數字絕對大於零。
他看著丹多羅的聚光燈舞動,劃過一座座鑄場冉冉上升的煙霧。
你在那兒嗎,母親?
聚光燈再次旋過。
你在那些牆裡面打造些什麼呢?他舉起右手按摩頭側。是不是在打造跟我一樣的人?
他又躺下,但還是沒睡。山所那夜之後,也就是他腦中的銘術被啟動、他對坎迪亞諾開戰、屠殺數十人的那夜,格雷戈‧丹多羅發現自己不太喜歡入睡。他總是擔心醒來後變成不同的人。
更糟的是那些夢,大約一年了,總是重複出現:夢見沙灘、月亮映照在海上;夢見火與尖叫,還有泥土與老岩石的味道;夢見一個滿是蛾的房間,那些蛾蒼白脆弱,翅膀拍動,還有他母親的臉,無血色,在黑暗中發光;最後是某種存有的感覺,或許是一名男子或男子型態的東西,一身黑,跨立他肩上,恰恰在視線範圍外……隨著這些夢境而來的,是強烈、勢不可擋的驅動力,要他去找某人,試著找到他們,找出他們都把自己藏在什麼地方。
他懷疑這些夢其實是母親逼他做的事所遺留的回憶片段:母親在他無意識時派他去執行的任務、謀殺與陰謀,或許去了墾殖地,或許跨越了杜拉佐海。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對誰做了什麼。但他希望那些夢消失。
他又揉了揉頭側。真是奢求,竟希望能回復原貌,他心想。還有渴望打開某人的頭顱,讓裡面的所有約束都如一段段金屬絲線從線軸解開……
儘管他們曾嘗試把他修好。不過就那麼一次。
那一次嘗試的回憶仍歷歷在目:他躺在地下室的貨板上,桑奇亞跪在他身旁,裸露的手指貼著他的頭側,跟母親常常做的一樣。然後聽見她的聲音,在他腦中,響亮雜亂又憤怒,接著是好多好多回憶片段:鋼鐵、尖叫、石通道,熱血潑濺、懇求大發慈悲的哭喊。接下來感覺像是冰涼的被單蓋在他的心智上,他在一個無牆的黑暗房間內徘徊,然後……
然後他醒來。他醒來,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所有家具砸成碎片、書櫃傾倒,貝若尼斯在哭──他面前是桑奇亞,滿臉通紅、雙眼盈淚,對著他尖叫哭喊、耙抓他的手,而他的手緊緊鉗握住她的喉嚨。
格雷戈閉上眼。我不是工具。我不是。
-
桑奇亞躺在被窩裡,迷失在深沉的醉眠中。
「桑奇亞。」近處一個聲音低聲叫喚。
她伸出一隻手摸索床鋪。貝若尼斯不在。
她睏倦地睜開眼四處張望。她獨自在她們房中,赤裸躺在床上,天花板隨外面的燈籠飄浮旋轉而閃過黃色與橘色。
她又閉上眼想繼續睡。
〈桑奇亞,起來。〉
她的眼睛睜開一條縫。
我認得這聲音。
她轉過頭,這次看見房裡還有其他人──幾乎碰到天花板的龐然身影,肩膀閃爍黃金的光芒,雙眼是兩抹在黑暗中燃燒的黃色冷光……
〈桑奇亞。〉瓦勒瑞亞的聲音在她腦中說。〈他要來了。〉
桑奇亞張嘴想尖叫,不過世界突然化為一片模糊,她隨之消失。
剛開始是一片黑暗,然後是一年年、數千年的歲月感,所有時間壓在她身上那種駭人、勢不可擋、抹滅的感覺……
她看見地平線起火,煙霧漫天,整個世界都在燃燒。她覺得自己看見天空中有一個人影,一身黑,飄浮在空中,雙腿盤起古怪的冥想姿態……
〈他們已找到他。他們已找到他,且將帶他來此,他們將帶他回來。〉
她看見一座深埋地底的墓,一具黑石棺,裡面放著一塊小骨頭,看似指節骨。她感覺到腦中莫名冒出對一處地點的感知,彷彿是現在突然想起的陳舊回憶。
這地方……在墾殖地,在杜拉佐海另一邊的小島上。我知道……
閃現的水,來自大海,沒有絲毫陸地跡象的地平線,然而有東西靠近,一個小點劃開水面,愈來愈大,愈來愈大……
船?
她看見沙漠丘陵,一座列柱廊矗立沙丘頂,柱間可見星辰與天鵝絨般紫色天空。
廊中有人。一名男子,或男子形體的東西,一身黑……
他飄浮空中。
〈創造者不可回歸。〉
她靠近列柱廊,看見一身黑的東西似乎坐在空中,雙腿盤起,雙手置於膝上。
一身黑的東西抽動,彷彿聽見她靠近,接著緩緩轉身。
我看過這個畫面,她心想。我看過這東西。
一身黑的東西慢慢、慢慢地在空中旋轉。
在克雷夫的回憶裡……一個一身黑的東西,還有一只黃金箱子,還有幾千隻蛾空中振翅的聲音……
風拂過沙丘,裹住男子形體之物的黑布幔飛旋。
〈創造者不可回歸。〉瓦勒瑞亞的聲音說。
一身黑的形體繼續轉朝向她。
〈我很虛弱。〉瓦勒瑞亞的聲音說。〈我不能面對他。〉
一身黑的東西現在面對她了,臉藏在布幔中,但她感覺到它的凝視、它的意識,感覺到巨大壓力籠罩全身,彷彿被巨人雙手掌握……
〈他不可回歸,桑奇亞!〉瓦勒瑞亞的聲音大喊。
一陣駭人、尖銳的聲音響徹雲霄,星辰顫抖,接著一顆接一顆消失。
一身黑的東西抬起一隻手抓住臉附近的布幔慢慢拉開。
〈創造者不可回歸。〉瓦勒瑞亞尖叫,聲音中帶著真實的驚駭,由衷、彷彿可觸摸到的恐懼。
布幔落地。
桑奇亞看見底下的東西,瘋狂緩緩在她腦中滋生,她開始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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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點燃她的臉。她聽見旁邊傳來貝若尼斯的聲音:「老天垂憐,桑奇亞,拜託你醒來!」
桑奇亞在床上坐起,在驚懼中啜泣。她轉來轉去,瘋狂又酒醉又迷失方向,要不是貝若尼斯抓住她的手臂,她會摔下床。
「桑奇亞!老天啊,怎麼了?」貝若尼斯的聲音又說道。
夢的片段從她腦中退去,世界再度變小、變得能夠應付。貝若尼斯跪在她面前的床上穩住她。尖叫仍在她腦中迴盪,她也仍能看見那一身黑的東西、列柱廊,以及天空中一一死滅的星辰。
她感覺淚水滑落她的臉頰。「我……我看見她了。」她低聲說。
「什麼?」貝若尼斯問。
「她……在這裡。跟我一起在這房間裡。」她環顧四周,但什麼也沒看見。「她還說話了。」
「誰?誰在這裡?」
「瓦勒瑞亞。」
貝若尼斯注視著她。「你在說什麼?」
「我看見她。」桑奇亞一邊哭一邊低聲說。「而且……而且她帶我去了某個地方。很遠的地方。她……讓我看了某個東西。或是某個人。」
「桑奇亞……你……」
「他要來了。」桑奇亞說。「這就是她想對我說的。他們試圖把他帶回來。」
「誰?」
桑奇亞吞了口口水,用盡力氣為接下來要說的話喘過氣。「創造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