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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再見的儀式 五號櫃檯坐著一名少女。
那是一名就算周圍沒有可以作為比較對象的年長者,還是可以稱之為少女的少女。這裡實在很少出現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更何況是獨自一人。
「久等了。」
我走到櫃檯內側坐下,對少女打了一聲招呼,少女簡直像是突然開啟了電源一樣全身一震,抬起了頭來。端莊穩重的容貌、端莊穩重的服裝、端莊穩重的髮型。
「麻煩你了。」
連聲音也端莊穩重。
「抱歉,請先插卡。」
少女愣住了,於是我指了指她以細帶掛在脖子上的IC卡。
「啊,對不起。」
我將桌上的讀卡機插口轉向她的方向。沒想到光是把卡片插進讀卡機的動作,她就失敗了三次。第一次卡片插反了,第二次插的太快,第三次插的太慢。「對不起。」她再次向我道歉。
隨著文明的進步,人類不斷在退化。尤其是自從有了機器人之後,日常生活中的雜事都不必再由自己處理。
不過以這個少女的情況來看,或許緊張才是最大的原因吧。三次的插卡動作,她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這裡的螢幕上所顯示的內容,是往前回推數小時到十多小時之前,以這張IC卡進行個體識別的泛用型作業機器人的機體資訊。包含製造公司、製造日期、型號、人工智能的版本、版本更新紀錄、固定動作模式的熟練度、選擇性裝備的種類、故障及修理紀錄等等。
我一看畫面,不禁嚇了一跳。這是非常老舊的機器人。以一般家庭用的機器人而言,可以說是最古老的機種。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幾乎就像是活化石。
「這個……」
少女的身體又是一震。「怎麼了嗎?」
「請問機體已經完成回收作業了嗎?」
「嗯……今天早上讓你們的回收車帶走了。」
「請問是幾點的車子?」
「八點。」
螢幕上所顯示的資料中,包含許多「不明」的標記。這代表這一具機器人的機型實在是太過老舊,許多資料都沒有記錄在這個讀取系統可以連接的資料庫(我這個等級的技師可以自由連線的資料庫)內。
「這個機型很舊了,請問是家人的興趣嗎?」
這世界上有不少人喜歡蒐集中古機器人。這幾年還出現了「骨董機器人」這種講法。
「哈曼長年以來一直為我們工作。」
少女以端莊穩重的聲音如此回答。「抱歉,恕我失言了。」我給了一個制式化的回答。
所謂的哈曼,其實是製造機器人的公司名稱。哈曼股份有限公司。在泛用型作業機器人的技術剛起步時,哈曼公司可說是最頂尖的政府主導企業。但這家公司很久以前就遭到資產雄厚的同業吸收合併,如今早已不復存在。事實上直到大約五年前,還存在著一家名為「哈曼盛田商會」的公司,專門經營看護機器人的販賣與租賃業務。那大概勉強可以算是從前的哈曼公司的殘存勢力,或者可以形容為哈曼公司遭到全球化的浪潮吞噬後,留存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小塊殘骸。
總而言之,這機器人是比製造公司更加長壽的商品,少女稱呼機器人的名字就是製造公司的名稱。這種命名方式聽起來相當無趣,就好像把本田製造的機器人稱為本田一樣。不過在一些較古老的機型裡,這是很常見的做法。從前的機器人大多在胸口印著大大的製造商標誌,簡直像是別著名牌一樣,因此製造公司的名稱往往就成了對機器人的暱稱。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她剛剛的說法並不是「使用」,而是「為我們工作」。如今她看起來相當緊張(在我看來甚至是有點緊張過了頭),或許正是因為擔心過去朝夕相處的老機器人,不知道會在這裡遭遇什麼樣的殘酷對待。
使用者對作業用機器人的擬人化(投入感情)是相當普遍的現象。而且以家庭內使用而言,這是良性的現象。機器人與使用者之間如果沒有一定程度的擬人化「共識」,為人類提供勞動力的機器人將很難融入人類的日常生活之中。
在亞洲市場,外觀接近人類的二足步行型機器人賣得比較好,在歐美則是四足步行型機器人較受歡迎。但不論是哪一種,都會發生擬人化的現象。歐美對機器人的擬人化,或許比較接近對寵物或家畜的擬人化。有趣的是對機器人的擬人化,會明顯反映出一個地區或民族的文化特徵及國情。即使是基於宗教上的理由或是經濟能力不足等因素,機器人市場難以成熟的第三世界國家,將來應該也會發生相同的現象,呈現出該地區的特色吧。
我仔細查看申請機體回收時的填寫資料,發現哈曼的持有者並非個人,而是一個稱做「野口奉公會」的團體。原來這名少女只是一個職員,攜帶了會長的委託書,前來辦理老舊機器人的報廢手續。
根據資料中附上的申請人ID個資,這名少女的年紀只有老舊機器哈曼的五分之一而已。像她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完全沒有經歷過不存在泛用型作業機器人的生活吧。
在我查看螢幕上的資料時,她一直屏住了呼吸,簡直就像是正在接受醫生問診。而且病患並不是她自己本人,是她的親近之人。她正在等候醫生說出殘酷的診斷結果。
看來她還沒有做好與哈曼永別的心理準備。
像這樣的情況其實並不罕見,因此我們公司才會在機器人回收中心裡設置這樣的櫃檯,讓我們這些平常總是關在生產工廠內的技師們輪流坐在這裡,聆聽來自使用者的「第一手」的聲音。
「像這麼舊的機型,手續辦起來可能會有一點麻煩。回收人員有沒有交代你們什麼注意事項?」
少女猶如受到驚嚇的小動物,立即搖頭說道:
「沒有,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我看了一下你們的申請單,你們希望保存報廢機體的基礎記憶,並且移植到新購入的機體內,就算只有一部分也沒關係,是嗎?」
「對,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們幫幫忙。」
「但是這家製造公司如今已經不存在了……」
少女點頭說道:「對,我聽說製造哈曼的是一家從前的公司。」
「是的,所以我不敢肯定現在是否還查得到這個機型的條款。換句話說,我們可能無法確認當初在簽訂購買契約的時候,製造商是否答應在機體進行廢棄回收時,交付基礎記憶的備份資料,或是將基礎資料移入其他機體之中。」
我猜測少女應該是聽得一頭霧水吧。她露出一臉茫然的表情,簡直像金魚一樣。
我最討厭這種搞不清楚狀況的生物。
而且我從事的不是業務性質的工作,沒有接受過對客戶表現出親切感的訓練。再加上這名少女的外貌並沒有足夠的魅力,讓我對她表現出私人的關心。因此我能給她的幫助,就只是機械化的說明詞句。
「是這樣的,像這種家庭作業用的機器人,裡頭事先安裝好的動作軟體都是受到著作權所保護的。不管是購買或是租下機器人,在正常使用的期間當然都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如果要把記憶或是動作流程之類根據軟體所產生的機能,移出機體外重新利用或保存,就必須事先取得著作權擁有者的同意。雖然辦理手續的方式就記載在條款裡,但是……」我看她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幾乎快要掉下眼淚,所以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不禁在心裡偷偷嘆了一口氣。如果可以的話,我實在很想請公司那些高層主管來這裡坐坐看。
少女又向我說了一次對不起,這已經是第三次。
「這意思是哈曼的年紀已經太老了,是嗎?」
這樣的形容雖然有點太感性,但基本的理解是正確的。
「如果換算成人類的年齡,它已經兩百歲了。當然機器人就是機器人,並不是人類。」
一來只能在有限的時間裡正常使用,二來受種種規則束縛。既然製造方必須對製造物負起責任,一旦產品超過了使用期限就只能報廢處理。機器人跟人不一樣,不會因為年紀大了而處事變得圓滑,或是因為熟練某些技巧、擁有豐富經驗而受到尊敬。
「只要是機械就會壞掉,壞了就會無法使用。」
當機器人要壞掉的時候,是不會給人留任何情面的。雖然因為程式設計的進步,機器人開始能夠模擬人類的感情,表現出彷彿具有智慧的姿態及行為,但並不像人類一樣擁有一顆心。因此在機器人的世界裡並沒有通融這一回事。機器人只會有兩種狀態。要麼壞了,要麼沒壞。要麼正常,要麼異常。
「這麼老舊的機型,光是能夠正常使用到今天,就已經是一件令人很吃驚的事。或許因為我當技師的資歷並不長,像這樣的例子還是第一次見到。」
少女微微瞪大了眼睛凝視著我。
「你的工作是製造機器人?」
「是的,不過我負責的不是程式而是機體本身。」
若要打個比方,我製造的不是心,而是裝心的容器。
「但是……」
少女突然開始神情惶恐地左顧右盼。
「我以為這裡是辦理報廢手續的窗口。」
沒錯,這裡是辦理報廢手續的窗口。但如果使用者基於心理因素或是經濟因素,而無法下定決心與機器人分離,這裡也是對使用者進行心理建設的窗口。因此我們這些必須輪流來這裡值班的技師們,戲稱這裡為心理輔導中心。不過我自己倒是認為,這裡更像是超渡報廢機器人的場地。
「我還以為這裡會有專門處理報廢手續的專家。」
「沒錯,我們都是專家。我們都很清楚機器人是機器而不是人。機器人身上的零件都是由我們親手組裝的。」
事實上假如只是要組裝機器人,並不需要太多的技巧。製造機器人的生產線,就跟從前製造汽車或電視的生產線沒什麼不同,只是稍微複雜了一點而已。但是製造機器人是一種需要強大意志力的工作。一來參加研習課程必須消耗龐大的體力及集中力,二來必須擁有無論如何一定需要一份工作的慾望。我們被稱為「技師」而不是「工人」,是因為機器人依然存在著汽車或電視所沒有的(或者可以說是已經失去的)一種令人敬畏的科學氛圍。換句話說,技師並不是一個特別受人尊敬的工作。
「就算身體只是一些零件,一旦完成之後,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不是嗎?」
少女以畏畏縮縮的口氣說道。
「而且跟在人類的身邊工作久了,應該也會開始出現一些自己的個性及人性。」
「很多人都這麼說,但那真的只是使用者的錯覺而已。」
或者可以說是心中的期盼。
「可是我……」
「從資料上看來,在過去三年之間,哈曼曾經數次出現嚴重的故障現象,是嗎?」我打斷了她的話,指著螢幕說道。
「今年二月,溫度感應器故障。根據紀錄,這是等級二的故障狀態。對於幫忙做家事的機器人而言,這是相當嚴重的事情。有沒有人因此燒燙傷?」
例如這可能會造成做菜時烤爐起火,或是幫孩童、老人洗澡時使用了太燙的熱水。
原本就神情慌張的少女,這是更低下了頭,彷彿在逃避我這個問題。雖然她沒有回答,但答案已經寫在她的臉上。當時一定有人受了傷。
「為什麼當時機體沒有被回收?」
少女舉起手掌摀住了臉,彷彿是為了遮擋我所說出的話。
「……是不是因為你們沒有回報事故?」
少女沒有答話,看來又被我說中了。
我不禁微微感到生氣。像這種對機器人投入了太多感情的人,往往會想出各式各樣的理由,將自己的危險行為合理化。
「就算隱藏也沒用,所有的資訊都會記錄在卡片裡。打從一開始,機器人就是這麼設計的。違反《機器人使用規範》的時效是兩年,發生在今年2月的這起事件會讓你們遭到處罰。」
她低著頭說道:「大家討論之後,決定暫時觀望看看,因為我們不希望把哈曼送走。」
他們很清楚一旦將事故向上呈報,哈曼就會遭到回收。
「大家是指誰?野口奉公會是個什麼樣的團體?是宗教團體嗎?」
我這麼詢問,是因為有許多想要「保護」機器人的人士都是宗教家。但是另一方面,將機器人視為大敵的人士也大多是宗教家。所以到頭來,神明到底容不容許機器人的存在,實在讓我這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一頭霧水。
「跟宗教沒有關係,我們是一個靠捐款維持營運的義工團體,經營一家兒童保護機構。」
少女在說出兒童保護機構的時候,發音實在有些彆扭。
「聽說哈曼也是來自於從前善心人士的捐贈,但因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沒有留下當時的紀錄。」
「就算是這樣,機器人的當前使用者還是必須負起管理的責任。」
「我們跟哈曼一直相處得很好。」
所謂負起管理的責任,不是相處得好不好的問題。
「在我們的機構裡,住著許多因為失去監護人而無家可歸的孩子,從前的我也是其中之一。」
少女這句話等於坦承了自己是個孤兒。但在如今這個動盪不安的社會上,孤兒並不罕見。
「因此我可以說是從小由哈曼撫養長大,其他的孩子也跟我差不多。」
少女說得義正詞嚴,彷彿就可以成為不將哈曼報廢的正當理由。
「機器人沒有辦法將孩子撫養長大。」
我訂正了她的話。
「機器人沒有辦法做到跟人類完全一樣的事情,尤其是與創造有關的工作。既然妳現在是野口奉公會的職員,我希望妳能牢牢記住這一點。」
年輕少女那端莊穩重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變化。